报告,最终定稿在了三十七页。
当赵承平敲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时,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抽走了他身体里积攒了数月的所有疲惫、焦虑和压力。
他没有立刻点击“发送”按钮。
而是启动了打印机,将这份凝聚了他和整个团队无数心血的报告,一页一页地,郑重地打印了出来。
温热的纸张,带着墨香,从打印机里缓缓吐出。他拿起这份还带着温度的报告,开始了他最后的、也是最严苛的“阅兵”。
第一遍,他以“侦查员”的视角审阅。
他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对案情一无所知的人,去阅读这份报告。他重点检查的是,案件的逻辑线是否清晰?证据链是否完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这四大要素之间,是否存在任何矛盾或模糊之处?他甚至会刻意去寻找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去推敲其背后的合理性。
第二遍,他以“检察官”的视角审阅。
这一次,他关注的焦点,全部放在了法律条文的引用和罪名的定性上。李沉的行为,构成了哪几项罪名?受贿罪的金额是如何计算的?滥用职权罪造成了多大的国家损失?每一个罪名的指控,是否都有两项以上的、相互印证的证据作为支撑?他必须确保,这份报告,到了检察官手里,能够直接转化为一份措辞严谨、无可辩驳的《起诉书》。
第三遍,他以“辩护律师”的视角审阅。
这是最艰难的一次审阅。他强迫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用最挑剔、最刻薄的眼光,去攻击自己亲手写下的每一个字。他会去质疑证据的来源是否合法?证人的证言是否存在被诱导的可能?审讯过程是否存在程序上的瑕疵?他像一个疯狂的“找茬”者,试图找出这份报告中哪怕最微小的一个“蚁穴”,然后,再亲手将它堵上。
三遍审阅下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赵承平在报告的末尾,加上了几个附件的索引,然后,在那份纸质版的封面上,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签下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
那是一个承诺,一个对国家、对人民、对法律的庄严承诺。
他打开内部协同系统,找到报告上传的通道,将电子版的文档,稳稳地拖拽了进去。然后,他移动鼠标,点击了那个他期盼了无数个日夜的“提交”按钮。
随着鼠标“咔哒”一声轻响,屏幕上弹出了“提交成功”的提示框。
赵承平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他的战争,在这一刻,才算真正地、彻底地结束了。
提交报告后,赵承平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瞬间将他吞没。那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一种精神和意志在燃烧到极致后,陡然松弛下来的虚脱。
他跟领导请了半天假。领导看着他那张几乎瘦到凹陷的脸,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批了一整天:“回去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你小子,是该好好歇歇了。”
回家的路上,赵承平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开的车。他的大脑,仿佛进入了一种自动驾驶模式。他只记得,当他用钥匙打开家门的那一刻,妻子冲上来,看到他的样子,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没有力气说太多话,只是对妻子笑了笑,说:“我回来了,让我睡会儿。”
然后,他走进卧室,没有洗漱,没有换衣服,甚至没有脱鞋,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几乎是在头沾到枕头的那一秒,他就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沉的黑暗之中。
这一觉,是他有生以来,睡得最沉、最香的一觉。
没有梦。
没有那些纷乱的案情,没有李沉狡猾的嘴脸,没有工地上的断壁残垣,也没有审讯室里刺眼的灯光。他的潜意识,仿佛被彻底清空、格式化了。那根紧绷了数月的弦,终于彻底地松了下来。他的身体,在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进行着一场彻底的自我修复和疗愈。
他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醒来时天都快黑了。
他起床洗了个热水澡,拧开花洒,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倾泻而下,瞬间包裹了他整个身体。那水流,比他想象中要滚烫一些,带着微微的刺痛感,却也因此,让他那因深度睡眠而依旧有些迟钝的神经,彻底苏醒了过来。
他闭上眼睛,任由水流冲刷着他的脸颊、他的胸膛、他的背脊。
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清洗。这,更像是一场庄严的、为自己举行的告别仪式。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股热水,正在冲刷掉附着在他身上的、属于那个案件的一切印记。
它冲走了积攒了数月的、挥之不去的疲惫。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意,让他在过去的每一个深夜,都感觉自己像一节被榨干了所有电量的电池。
它冲走了弥漫在他身上的、属于办公室的独特气味。那是劣质速溶咖啡的焦苦味、无数根香烟燃烧后留下的尼古丁味、以及成堆的卷宗纸张散发出的、陈旧的油墨味。这些气味,曾是他的战袍,而此刻,他需要将它们彻底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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