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临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死死盯着那具尸体，拼命摇头：“不是……不是郎君！这不是郎君！”
他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郎君不会这样的，他说过不是寻死！他说过的！”可那身形骨架，确实与程青怀清瘦颀长的体态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常年缠绵病榻、骨骼比寻常男子更显纤细的特征……
仵作在一旁汇报，面色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但看临安如此悲伤，亦是有一丝怜悯：“将军，夫郎——”
她的声音忽然被左相如投射而来的视线封死，立即识趣地改口，“……死者为男性，身形清瘦，约莫六尺。从骨盆和齿龄判断，年纪在十八上下，与程郎君相符。其喉部、肺部有大量烟灰炭末，符合生前吸入性灼伤……另外，”仵作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小人观其骨骼，骨质偏弱，似有沉疴……也与程郎君素来体弱多病之状……吻合。”
仵作的话如同判词，一字一句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人群中的叹息声更重了。
“吻合”……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残酷的事实：左将军那位饱受流言困扰的夫郎程青怀，因不堪重负，于风雪之夜在西码头一艘货船上引火自焚，以极端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试图用死亡洗刷污名，保全妻主，也保全自己的脆弱名誉。
逻辑似乎无比通顺。围观者的眼神变化已然是觉着八九不离十了，程青怀以死明志，他确实对得起“贞烈”之名。现在大家全然不见当初的唾弃，脸上都有着深深的惋惜，惋惜这样的一个好男子，有天人颜色，却命比纸薄，也惋惜左将军失去了这样的一个好夫郎。
临安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看着那焦黑的尸体，又看看那些“遗物”，巨大的悲伤和茫然几乎将他淹没。他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郎君不是说他不会寻死吗？那么眼前的尸体，到底是不是程青怀？
左相如却一动不动。她像一尊冰封的石像，站在那具焦尸和白布上的“遗物”前，眼中毫无波澜，面色也像是被冻住，周围所有的议论、叹息、同情的目光，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那枚焦黑的银戒上。她缓缓地弯下腰，伸出手指，拈起了那枚戒指。冰冷扭曲的金属在指腹之间，有一种烟熏火燎后的粗糙感，不复在程青怀手指之间的细腻精致。
这枚银戒确实是程青怀的。
左相如将焦黑的戒指捏在手里，她没有看那具尸体，也没有看崩溃的临安，更没有看周围的人群如何看待整件事情的经过。她只是将那枚焦黑的戒指紧紧攥在手心，倏然开口：
“将‘尸体’收殓。对外宣称，本将夫郎程氏，于国于妻，皆是忠贞节烈。人既然已经逝去……”她的目光扫过那名巡防营军官和仵作，“任何人，不得再妄议，违令者，军法处置！”
“是！将军！”军官和仵作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命。
左相如说完，再不看那白布一眼，攥着那枚戒指，转身就走。玄色大氅荡开沉缓的一抹弧度，风雪凛冽中这抹颜色本该是厚重浓烈的，却仿佛逐渐被越下越大的白色的雪吞没。
临安被亲兵扶起，茫然地跟在后面，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被重新盖上的白布，泪水无声地流淌。
风雪更大了，天光中所有人都只剩下一道模糊的身影。仵作将白布重新盖上，士兵抬起担架，人群散去。
西城门码头的火光渐渐熄灭，只余下焦黑的船只残骸和烟尘飘散，渐渐地，天地都被覆盖上一层雪白。所有的污浊、残骸、泥泞……都不可见了。
而程青怀真正的去向，雪枝的身份与目的，那封失踪的信……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这贺州城漫天席卷的风雪，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难窥其貌。
——
意识如同沉浸在某种冰冷粘稠的深处，挣扎着，一点点上浮。
程青怀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暗金色。层层叠叠的重工纱幔，如同凝固的云海从极高的穹顶垂落，沉甸甸地压下来，整个空间仿佛被包裹得密不透风。
程青怀头脑昏昏沉沉，隐约嗅闻到空气里弥漫的一种混合着名贵熏香的奇异气息，然而整个空间内不得释放，反倒积重酝酿出莫名的压抑，让人联想到华丽的坟墓，奢华，却死寂得令人窒息。
他扶着脑袋坐起来，感觉自己像是沉睡了许久一般，已经不知今夕何夕了。厚重的锦被滑落，露出里面同样质地精良的丝质寝衣。触手所及，皆是如水的上乘触感。
环顾四周，巨大的房间空旷得可怕，除了身下这张宽大得离谱的雕花拔步床，便是那些无处不在、仿佛要将人吞噬的暗色帷幔。
光线被层层过滤，只剩下一种深海般的幽暗，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森与压抑。置身于这样华丽却封闭的牢笼，时间感被彻底剥夺，仿佛被遗弃在世界尽头。
不知为何，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混沌的脑海中——兰肆月。
“兰…肆月……”他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干涩的喉咙里带着一丝沙哑的疑惑。是了，那个在贺州有过短暂交集，眼神复杂、背景成谜的女子。这种华丽到近乎病态、又带着异域风情的囚禁之所，似乎隐隐与她诡谲的作风相合。
心底的警铃疯狂作响。他猛地掀开身上的锦被，赤脚踏上地面。脚下是触感极其柔软厚重的长毛地毯，色泽暗沉，西羌风格的繁复花纹在微弱的光线下若隐若现。踩在上面，一丝声响也无，更添了几分诡谲的安静。
他撩开一层又一层沉重的纱幔，那些幔帐不愧是重工之物，大手笔，与灵动的轻纱不同，它们竟有着厚重之感，能够感受到其上的重量，寻常的风也惊动不得。空气沉闷得令人心慌。他摸索着，试图找到出口。终于，拨开幔帐，在房间的一角，他看到了一扇扇整齐排列的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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