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的深秋,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经历了惊涛骇浪后似乎终于平静下来的上海滩。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已染上深浅不一的黄褐色,风一吹过,便窸窣作响,偶尔有几片旋转着飘落,落在行人的肩头或是疾驰而过的自行车龙头上。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平稳地驶离了医院,穿过依旧繁华喧嚣的市中心,向着徐汇区一个相对安静的住宅小区驶去。开车的是肖霄,他的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出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副驾驶座上坐着苏晨,她侧着头,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阳光在她苍白却依稀可见昔日清秀轮廓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后座上是晓梦,她抱着一个半旧的书包,里面装着她寥寥无几的、属于她自己的物品,小小的身子坐得笔直,眼神低垂,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只是偶尔,会极快地抬眼看一眼前排父亲的背影,又迅速低下头,仿佛那是一个灼热的、不敢久视的存在。
车内的气氛沉默得有些压抑。收音机里播放着轻柔的音乐,但似乎谁也未曾真正听进去。
“快到了。”肖霄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小心翼翼,“地方不算很大,但还算安静,阳光也好。前面拐弯就是。”
苏晨闻声转过头,对他轻轻笑了笑,那笑容温和,却透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疏离:“嗯,麻烦你了,肖霄。”她的用词客气得仿佛不是在跟共同拥有一个女儿、历经十几年磨难才勉强团聚的男人说话,而是在对待一位热心却并不十分相熟的朋友。
肖霄的心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细微却清晰的疼。他张了张嘴,想说“我们之间何必说麻烦”,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漫长的十五年时光,还有这些年各自承受的苦楚、无法参与的空白,以及晓梦这个既是最深纽带、此刻却也可能成为最大尴尬的存在。他不能急,他告诉自己,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像对待一件极度珍贵却布满裂痕的瓷器,稍有不慎,就可能彻底破碎。
“不麻烦,应该的。”他最终只是这样回答道,声音放得更柔。
晓梦在后座,听到了母亲那声客气的“麻烦你了”,小嘴几不可察地抿得更紧了些,抱着书包的手臂也收拢了些。
车子驶入一个绿植尚可、多是六层楼公房的小区。这个小区比苏晨和晓梦之前租住的亭子间环境要好上太多,但也并非多么豪华的地方。这是肖霄在公司步入正轨、略有盈余后购置的房产,不大,两室一厅,原本想着或许有一天能找到苏晨母女,或许……他从未放弃过这个念想,如今,这个念想竟以一种如此曲折的方式,部分成真了。
停好车,肖霄率先下车,绕到另一边,替苏晨打开车门,手下意识地虚扶了一下。苏晨微微一僵,随即低声道谢,自己撑着车门走了出来。她的身体还未完全从之前的惊吓和劳累中恢复,动作显得有些虚弱。肖霄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默默收回。
他又赶紧打开后车门,看着晓梦:“晓梦,到了,来,爸爸帮你拿书包。”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亲切。
晓梦却像是被“爸爸”这两个字烫到一样,猛地抱紧了自己的书包,飞快地摇头,声音细若蚊蚋:“不用,我自己可以。”说着,自己抱着书包钻出了车子,低着头站在母亲身边,不与肖霄有任何视线接触。
肖霄看着女儿乌黑的发顶,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的失落,但面上依旧维持着温和:“好,好,自己拿。那……我们上去吧?在四楼,没有电梯,慢慢走,不着急。”
他提起从医院带回来的一个网兜,里面装着饭盒、洗漱用品等零碎东西,又想去拎苏晨手里那个不大的行李袋。
“这个我来吧。”苏晨轻声说,手并没有松开。
肖霄的手再次落空,他笑了笑,掩饰着尴尬:“那好,我们上去。”
楼梯是老旧的水泥材质,打扫得还算干净,但边角处不免有些磨损和灰尘。肖霄走在最前面,刻意放慢了脚步,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母女俩。苏晨爬得有些吃力,呼吸微微急促,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晓梦则紧紧跟在母亲身边,一只手抱着书包,另一只手似乎想搀扶母亲,又似乎有些犹豫。
到了四楼,肖霄掏出钥匙,打开了靠东边的一扇暗红色的防盗门,然后是里面的木门。
“就是这里了,快请进。”他侧身让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仿佛一个急于展示自己珍藏的孩子。
阳光从朝南的阳台窗户洒进来,将客厅照得明亮而温暖。房子确实不大,大约六十几个平方,布置得简洁而整齐。一套看得出是新买的、但款式普通的布艺沙发,一张玻璃茶几,一个电视柜,上面放着一台18寸的金星牌彩色电视机。墙壁粉刷得雪白,地上铺着米色的瓷砖,擦得很干净。虽然缺少很多生活的琐碎痕迹,显得有些过于“新”和“空”,但窗明几净,透着一种努力营造的、欢迎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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