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暖湿气流似乎还在衣角发梢残留着一丝痕迹,但上海深秋特有的、带着清冽寒意的风,已经迫不及待地灌满了衣袖。回到上海已经半个月,生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笨拙而努力地拨回了原有的轨道,只是那轨道上,布满了无法磨灭的颠簸与裂痕。
新家安在了离原来弄堂不远的一处新建的职工小区里,楼房是统一的六层红砖结构,虽然依旧朴素,但比老弄堂要宽敞、明亮许多。这是肖霄用公司恢复运转后的一部分收益购置的,他想给苏晨和晓梦一个真正安稳、像样的家,一个可以告别过去所有阴霾的起点。窗明几净,墙壁是新刷的白色涂料,散发着淡淡的石灰水味道,崭新的家具泛着木头的光泽,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充满希望。然而,在这片崭新的背后,无形的阴影却依旧盘踞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肖霄。
陈国平临死前那恶毒的诅咒,如同一种潜伏的病毒,在他血液里缓慢流淌。他努力扮演着一个劫后重生、珍惜当下的丈夫和父亲角色:每天按时回家吃饭,耐心辅导晓梦越来越难的功课,周末带着母女俩去重新开放不久的城隍庙逛逛,或是到外滩看看日益增多的游船。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正在从创伤中恢复的家庭。但只有肖霄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躺在苏晨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那关于“红痣”的魔咒便会悄然浮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他伪装的平静,让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不敢触碰苏晨,甚至害怕与她有过于长久的眼神对视,生怕自己眼中无法掩饰的复杂情绪会伤害到她。这份失而复得的幸福,品尝起来,竟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苦涩。
这天是周末,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似乎酝酿着一场秋雨。肖霄起得很早,站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望着楼下开始零星出现行人的街道,眉头紧锁。今天,他有一件重要而沉重的事情必须去做。
苏晨轻轻走到他身边,将一件薄外套披在他肩上:“早上凉,别站太久。”她的声音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能感觉到肖霄有心事,自从回来后,他常常这样独自发呆,眼神里有一种她读不懂的、深沉的痛苦。她以为那是战斗留下的创伤,是失去兄弟的悲痛,只能加倍地用温柔去抚慰。
肖霄回过神,掐灭了烟头,勉强笑了笑:“没事。今天……我约了卫东,要出去一趟。”
“是去……”苏晨欲言又止,她隐约猜到了。
“嗯。”肖霄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去看看红梅,还有……大锤他们。有些事情,总得有个交代。”
苏晨沉默了一下,伸手替他理了理衬衫的领子,轻声道:“去吧,是该去看看。替我给红梅……献束花。晚上早点回来,我和晓梦等你吃饭。”
肖霄看着苏晨清澈而带着关切的眼睛,心中一阵刺痛和愧疚。他多么想将眼前这个女人紧紧拥入怀中,告诉她一切,驱散自己心中和她可能存在的阴霾。但那个该死的念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他们之间。他最终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好。”
李卫东的车很快到了楼下。他头上的纱布已经拆掉,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像一枚荣誉的勋章。坐进车里,两人相视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车子没有直接驶向墓地,而是先去了王大锤的家。
王大锤的家在闸北区一片拥挤的旧式里弄里,低矮的平房,狭窄的通道,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煤球炉子和马桶的味道。以前,这里总是充斥着王大锤粗声大气的笑骂声、兄弟们的喧哗声以及麻将牌的碰撞声,热闹而富有市井生命力。但今天,这里异常安静,一种悲伤的寂静笼罩着这方小小的天地。
王大锤的老娘,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太太,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子里的水缸。几个月前,她还盼着儿子能早点娶个媳妇,让她抱上孙子,如今,却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几个往日跟着王大锤厮混的兄弟,也都穿着干净但难掩落魄的衣服,默默地站在院子里,看到肖霄和李卫东进来,纷纷站直了身体,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只有沉痛和一丝茫然。
“婶子。”肖霄走到老太太面前,蹲下身,声音哽咽。他看着老人那双因流泪过多而浑浊不堪的眼睛,心如刀绞。王大锤是家里的独子,是老太太全部的希望和依靠。
老太太抬起眼皮,看了肖霄好久,才仿佛认出他来,干枯的手颤抖着抓住肖霄的胳膊,未语泪先流:“霄……霄伢子……大锤他……他走的时候……疼不疼啊……”
这一问,让肖霄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紧紧握住老太太冰凉的手,摇着头:“不疼……婶子,大锤是条好汉,走得痛快……他是为了救我……” 他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老太太手里,里面是远超抚恤金数额的一笔钱,“婶子,以后,我就是您儿子。您的养老,送终,都有我肖霄!大锤的仇,我们已经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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