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太子车驾的离去和韩宜可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场面上那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拨动。侍卫小旗官脸色铁青,眼神在韩宜可那正气凛然的脸庞、手中紧握的油纸包,以及周围神色各异的官员们脸上来回扫视了数次。他能感受到那些或明或暗投射过来的目光,尤其是韩宜可最后那句“滔天大罪”的余威,像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最终,对“阻塞圣听”罪名的恐惧压倒了执行宫规的刻板。他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甘的嘶哑,却也是无可奈何的妥协:
“既…既如此,便…便依韩大人所言!将此狂徒即刻押往刑部大牢,严加看管!等候发落!” 他刻意强调了“押往刑部”而非“立斩”,更未提奏疏归属,算是给自己留了最后一步台阶。
旁边两名如狼似虎的兵士得令,立刻更加粗暴地将林霄从冰冷的地面上拖拽起来。沉重的镣铐“哗啦”作响,冰冷地箍住了他瘦弱的手腕和脚踝。他几乎是被半拖半架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午门广场,走向那不可知的深渊。
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冰冷的清醒:“挺好…省了游街示众的排场钱。刑部大牢…比预想的诏狱好点?至少第一关,算是…苟住了?”
林霄低垂着头,任由身体被推搡着前行。脚踝上的镣铐铁环摩擦着青石板路面,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哗楞…哗楞…”声。方才因情绪激荡和刀锋压迫而暂时忽略的膝盖剧痛,此刻随着走动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更刺目的是,脖颈处那道被刀锋划破的伤口,虽不深,但渗出的血珠沿着脏污的脖颈蜿蜒流下,在他褴褛的前襟上,洇开一道歪歪扭扭、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痕迹,如同一条丑陋的蚯蚓,在秋阳下分外扎眼。这血痕,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凶险,也成了他“死谏”最直观、最悲怆的注脚。
他们押着林霄,并非走向专关重犯的诏狱(隶属锦衣卫),而是沿着御街,走向掌管天下刑名的刑部衙门。这条连接皇城与中央官署的大道,平日车水马龙,此刻却显得异常寂静。两侧的茶棚酒肆、店铺摊贩,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商贩们停下了吆喝,食客们放下了碗筷,行人纷纷驻足,缩着脖子,噤若寒蝉,目光复杂地追随着这被镣铐加身、颈带血痕的年轻书生。那目光里,有麻木的围观,有隐晦的同情,有对“犯官”本能的畏惧,更有一丝对皇权威严的深深敬畏。整条街道,只剩下镣铐拖曳的刺耳声和林霄压抑的喘息声、兵士沉重的脚步声。
行走间,押送他的两名兵卒似乎觉得气氛过于压抑,又或许是对这个能惊动韩御史的“狂生”有几分好奇,开始低声交谈。他们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低着头的林霄耳中:
“…你说这小子是真疯还是假疯?不要命了往刀口上撞?”
“管他真疯假疯!午门外喊那一嗓子,十个脑袋都不够砍!不过…韩御史都出面了,估计有点来头?”
“嗤,有啥来头?没听头儿说嘛,就是个江宁来的穷酸秀才!我看就是读书读傻了!”
“倒也是…诶,你听说了没?户部李侍郎,昨儿个刚下诏狱了!”
“啊?哪个李侍郎?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就核对浙东水灾那笔赈灾粮款账目,听说就晚了那么小半天没报上去!上官说他‘怠慢公务,心怀怨望’,加上空印案的余波还没散尽…啧,直接就被北镇抚司的缇骑拿人了!家都给抄了!”
“我的天爷!就晚半天?这也太…”
“嘘!小声点!你想死啊!现在这光景…空印案余波?我看就是风头紧!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这疯秀才倒真是会挑时辰,这时候跑来死谏…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屎)是什么?”
“嘿,说得对!早死晚死罢了…”
兵卒的闲谈,如同冰锥,一下下凿在林霄的心头。“空印案余波”、“宁可错杀”、“李侍郎下狱”…这些零碎的信息,残酷地印证着他奏疏中所言非虚,更无比清晰地描绘出洪武八年此刻朝堂之上那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围!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刚才刀架脖子时更甚。自己这封奏疏,就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最终会将自己带向何方?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一座森严、厚重、散发着无形威压的衙署出现在前方。黑漆大门上方,高悬着巨大的匾额,上书两个铁画银钩、透着一股肃杀之气的大字——刑部!
兵士粗暴地将林霄推搡进侧门。光线骤然一暗,仿佛从一个世界踏入了另一个世界。穿过几重森严的院落,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那是陈年累月的霉味、排泄物的臊臭味、伤口腐烂的腥臭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更令人心悸的、铁锈般的淡淡血腥味!
最终,他们在一处通往地下的、黑洞洞的入口前停下。入口处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眼神麻木的狱卒,手里拎着沉重的钥匙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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