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隆”关闭,隔绝了诏狱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与绝望气息。然而,林霄的心跳非但没有平复,反而在踏上西苑土地的那一刻,骤然加速,如同擂鼓般撞击着瘦弱的胸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刀尖之上。
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从膝盖下那坚硬光滑的金砖地面丝丝缕缕地渗入体内,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要将血液都冻结。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如同战鼓轰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肋骨的束缚破膛而出。林霄保持着最标准、最恭顺的跪姿,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得能映出人影的地面,眼角的余光竭力收敛,只能勉强瞥见不远处那双绣着精致云纹的明黄色靴尖,以及曳地的赤色袍角,那抹浓烈的色彩,在这肃杀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用鲜血染就。
他被两名面无表情、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锦衣卫一路沉默地押送,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宫门,绕过重重殿宇楼阁。沿途所见,无论是披甲执戟的宿卫,还是垂首屏息、步履匆匆的内官,无一不透露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敬畏与压抑。最终,他被带入这处位于西苑、名为“武英殿”的偏殿。
殿内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深邃空旷。数排粗大的红烛在两侧墙壁的鎏金烛台上静静燃烧,跳跃的火光勉强驱散了部分阴影,却让殿柱和穹顶的黑暗显得更加浓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异而沁人心脾的香气,林霄依稀辨认出那是极为名贵的龙涎香。然而,这股象征着至尊地位的御用香气,此刻吸入肺中,却只让他感到无端的窒息与沉重,仿佛每一缕幽香都化作了无形的枷锁,捆缚住他的呼吸,压迫着他的神经。
时间在这片死寂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林霄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太阳穴突突奔流的嗡鸣,以及那完全失控、几乎要撞破胸膛的心跳声。他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大幅度地呼吸,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身体本能的颤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脑海中,关于朱元璋的各种记载——那些尘封于史书中的血淋淋的文字:剥皮实草、廷杖至死、株连蔓抄、动辄屠戮上万……像失控的走马灯一样疯狂闪过,每一个画面都让他脖颈后的寒毛根根倒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
“哗啦——”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纸张翻动声,在这落针可闻的绝对寂静中,不啻于一道惊雷炸响。
林霄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骤停。他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降临了。那份他呕心沥血、赌上性命、字字斟酌的《陈时弊十事疏》的抄本,此刻正被那只掌握着天下生杀予夺大权、沾满无数鲜血的手随意地翻阅着。那轻飘飘的纸张摩擦声,在他听来,却比沙场的金戈铁马更令人胆寒。
沉稳而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响起,那双明黄色的靴子在他眼前有限视野内的金砖地面上来回缓慢踱了两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尖上,最终停在了他正前方不足一丈之处。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重如山岳般的威压感当头罩下,仿佛实质一般,让林霄的呼吸骤然一窒,肺部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自上而下的审视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正一寸寸地刮过他的脊背、他的脖颈,试图剖开他的皮肉,直视他内心最深处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丝恐惧与算计。
“抬起头来。”
一个声音响起。并不如何洪亮,甚至带着一丝属于老人的、历经沧桑后的沙哑,但其中蕴含的那种不容置疑的、仿佛镌刻着铁与血的威严和冰冷,却瞬间穿透了空气,穿透了耳膜,直抵灵魂最深处,让人兴不起丝毫反抗的念头。
林霄依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但目光依旧谦卑地、恭敬地垂视着前方那片明黄色的袍角,不敢越雷池一步去直视天颜。视线所及,是精致繁复的龙纹刺绣,以及一双骨节异常粗大、青筋微凸、显然并非养尊处优而是历经风霜打磨的手。那双手正漫不经心地捻着奏疏的纸页,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林霄全部的神经。
“林霄,”那声音再次响起,平淡无波,像是闲聊,却又字字千钧,“江宁秀才。你这奏疏里写的,‘民有倒悬之苦,国有累卵之危’…口气不小,野心也不小。”
林霄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极力压制住声音的颤抖,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尽管那声音干涩得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学生…学生惶恐万分。并非学生胆大包天,危言耸听,实是…实是眼见民生之多艰,心中如烈火烹油,日夜难安,这才…这才甘冒斧钺之诛,泣血上陈…”
“眼见?”朱元璋打断了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嘲讽,“你一个乡下秀才,整日里无非是守着几本破圣贤书,之乎者也,能眼见多少天下事?说来听听,让咱也好好听听,在这洪武盛世之下,你到底看见了何等‘倒悬之苦’?又是什么,让你觉得这大明江山有了‘累卵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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