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内,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巨大的蟠龙烛台矗立在大殿四角,手臂粗细的牛油巨烛燃烧着,橘黄色的火焰在无风的殿内笔直向上,偶尔爆开一两朵微小的灯花,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声,在这片死寂中竟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烛光跳跃,将御座之后朱元璋那张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削般的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光影在他深刻的法令纹和紧抿的薄唇间流动,更添几分深不可测的威严与凛冽的寒意。
龙涎香的馥郁气息丝丝缕缕地弥漫着,非但不能舒缓心神,反而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身处其间的人心头。
宽大的紫檀御案上,几份誊誊抄工整、墨迹已然干透的考卷静静摊开。最上面一份,正是林霄那篇关乎自身生死的会试答卷,尤其是那篇被赋予了“甚得圣意”评价却也被指“文采稍逊”的策论,此刻正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帝国最高权力的审视之下。
几名参与最终阅卷定等的重臣——包括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翰林院掌院学士陈文昭,礼部右侍郎孙承宗,以及几位资深的翰林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如同泥塑木雕般,屏息凝神,垂手侍立在御阶之下。他们的官袍上绣着代表品级的仙鹤锦鸡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却掩不住身体微微的僵硬和额角渗出的、在低温殿内极其反常的细密汗珠。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那么沉重,唯有朱元璋翻阅纸张时发出的、那轻微却如同闷雷滚过心头的“沙沙”声,昭示着风暴正在酝酿。
太子朱标侍立在御座旁侧稍后的位置。他身姿挺拔如松柏,温润如玉的脸上神色沉静,但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目光不时地掠过御案上那份特殊的考卷,又迅速收回,落在父皇那看不出喜怒的侧脸上。
“哼!”
一声冰冷短促的鼻音,如同寒冬腊月里屋檐下断裂的冰凌,骤然打破了殿内死水般的沉寂!
朱元璋的手指,那骨节粗大、布满老茧、曾握过锄头也握过屠刀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戳在考卷上策论部分的某一段落!
那里,正是林霄用“硕鼠藏于仓廪廪,昼伏夜出,窃食肥己”比喻胥吏贪墨、以及“地方吏治信息不通,如盲人摸象,各执一端而难窥全豹”的论述之处!
“文辞粗鄙!形同市井!”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用语俚俗不堪!‘硕鼠’?‘盲人摸象’?哼!此等村野匹夫之喻,焉能登大雅之堂?岂堪入进士文章?简直是有辱斯文!玷污皇榜!”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扫过阶下众臣,最后落在掌院学士陈文昭身上。
“陈卿,翰林院乃清贵储才之地,取士首重文风醇正!此等文风,尔等也敢呈递御前?”
陈文昭年逾古稀,清癯的身体猛地一颤,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慌忙出列,深深一躬:“陛下息怒!老臣…老臣惶恐!此卷…此卷经义部分尚属中规中矩,然此策论行文…确…确有失精当之处,用词稍显…稍显直白…” 他斟酌着用词,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内心是倾向于录取林霄的,但面对皇帝的雷霆之怒,只能先承认瑕疵。
“直白?”
“哼!”
朱元璋冷哼一声,手指又猛地移向另一处,那里是林霄关于勋贵豪仆之害的论述
“‘勋贵豪奴倚仗权势,横行市井,侵田夺产,其行其状,犹如附骨之疽疽,吮吸民脂民膏,渐蚀国之根基’!‘附骨之疽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殿顶梁柱仿佛都在嗡嗡作响。
“好大的戾气!好重的怨毒!此等言语,哪里是读书人的忧国忧民?分明是市井泼妇的怨毒咒骂!满纸戾气,字字含恨!此等心性,岂能为官?岂能辅佐君王?!”
以文风严谨、古板着称的老翰林王世贞见皇帝震怒,又逮住了林霄文中的“把柄”,立刻如同打了鸡血般,颤巍巍地出列,声音带着一种扞卫正统的激动。
“陛下圣明烛照!此子文风粗劣尚在其次,其心性偏激,怨怼之气溢于言表,尤其此句‘附骨之疽疽’,更是大逆不道!勋贵乃国之柱石,陛下股肱!此子竟敢以如此恶毒之喻指摘,其心可诛!此非‘奇谈怪论’,实乃心怀怨望,诽谤朝臣!老臣斗胆直言,此卷非但应予黜落,更当追究其狂悖之言,以儆儆效尤!”
“王学士此言差矣!” 一个清朗而有力的声音立刻响起,打断了王世贞的慷慨激昂。出列的是翰林侍讲学士李崇文,年约四十许,眉宇间带着一股锐气,他是阅卷官中力主录取林霄的代表。
“陛下!文以载道,辞为心声固然重要,然取士之道,更应重其见识与才干!此子策论,虽言辞质朴,不尚华丽,然其对吏治积弊之剖析,可谓鞭辟入里,一针见血!胥吏欺上瞒下,层层盘剥,致使善政成苛政,此非‘硕鼠’之喻,何以能如此形象切肤?地方信息闭塞,上下不通,政令难达,民情难诉,非‘盲人摸象’之譬,何以能道尽其中苦楚荒谬?此皆切中时弊,发人深省之真知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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