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
他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笔蘸墨。羊毫在砚边舔得饱满,落下时却稳如磐石。他屏息凝神,开始誊抄那份模糊的粮册。笔下的楷书工整方正,一笔一划如同雕版印刷,力透纸背,清晰无比。
他刻意放慢了速度,每一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库房里光线愈发昏暗,寒气也愈发刺骨。林霄却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份粮册和誊写之中。当抄录到那三页损耗记录时,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惊叹的工整。
只是在写到“鼠耗”二字时,笔尖似乎极其轻微地顿挫了一下,墨迹略深了一分。
誊抄完毕,他轻轻吹干墨迹,将新稿与旧档并排放置。旧档上模糊的字迹在新稿的映衬下,更显破败可疑。
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才仿佛不经意地,从袖中滑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册子用最廉价的粗麻纸装订,封面空白,毫不起眼。
他拿起一支特制的炭笔——笔芯极细,是苏婉上次见面时给他的小玩意儿。炭笔在粗糙的纸页上无声滑动,留下清晰却不易被察觉的灰黑色字迹:
“王庸,胡惟庸妻弟。洪七至九年督北疆军粮。雁门三百里堡、大同左卫、宣府镇三处,报‘鼠耗’逾常例,计三万五千石。疑与当地守将勾结,虚报损耗,中饱私囊。守将待查:雁门张?大同李?宣府陈?损耗单据字迹磨损,存疑”
写完,他合上小册,指尖在粗糙的封面上摩挲片刻,才将其重新藏入袖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起那几页被墨汁溅污的《洪武实录》稿纸,眉头微蹙,仿佛在思考如何补救。他取过朱砂笔,在其中一页的空白处,工整地批注道。
“此处墨渍污损,字迹难辨,待重誊。”
批注的位置,恰好就在《实录》中记载“洪武十年,胡惟庸荐其妻弟王庸督理北疆粮饷”一行字的正下方。
朱砂批注鲜红刺目,而就在那行记载下方半寸处,一道用指甲尖极其轻微划出的、几乎看不见的浅痕,正无声地蛰伏着。
暮鼓沉沉,宣告着宫门下钥的时刻。林霄收拾好笔墨,将校核完毕的粮册和污损的《实录》稿纸交给值夜的书吏,这才拖着疲惫却异常清醒的身躯走出翰林院。
他没有直接回甜水井胡同那个冷清的小院,而是脚步一转,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崇文门内大街的“集雅斋”书坊。
二楼临窗的雅间“听松阁”里,早已焚起一缕清雅的鹅梨帐中香。苏婉一身素雅的月白直裰,乌发用同色方巾束起,正跪坐在蒲团上,素手烹茶。青瓷茶瓯在她指间流转,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这喧嚣尘世格格不入的宁静。见林霄进来,她抬眸,清澈的目光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扫过,并未多言,只将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轻轻推到他面前。
“兵部武选司主事赵秉廉,昨夜戌时三刻,暴毙于府中。”
苏婉的声音清越平静,如同玉磬轻击,说出的话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死因不明,仵作匆匆验过便以‘急症’结案。今日卯时,其家眷便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护送’出京,说是回原籍丁忧,实则形同押解,只带了随身细软,宅邸田产尽数被抄没封存。”
林霄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赵秉廉?此人他有些印象,并非胡党核心,但似乎与都察院一位素来耿直的御史走得颇近,曾因兵额虚报之事顶撞过兵部一位胡党侍郎。
暴毙?家眷被逐?这手法干净利落,不留后患,正是胡党铲除异己的惯用伎俩。
“更奇的是,”
苏婉放下茶瓯,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桌面轻轻一点。
“永嘉侯府上月新纳的那位扬州瘦马,名唤‘柳烟儿’的,昨日申时,被发现‘失足’溺毙在侯府后花园的荷花池里。捞上来时,据说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头钗。”
林霄瞳孔骤然一缩!
柳烟儿!这个名字他听苏婉提过!
此女明面上是永嘉侯新纳的宠妾,实则是韩宜可费尽心思安插进永嘉侯府的一枚暗棋!永嘉侯是胡惟庸的死党,掌控京营一部,柳烟儿正是探听其动向的关键耳目!
失足落水?攥着凤头钗?
这分明是发现了要命的东西,被灭口了!
“胡党在清场。”
林霄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他放下茶盏,指尖蘸了点微凉的茶水,在光滑的桌面上快速写下四个字。
“王庸粮案”。
苏婉眸光一闪,微微颔首。
“家父旧部在户部清吏司当差,昨日递来的消息,说这位王督粮,近日可是忙得很。接连数日在‘醉仙楼’宴请漕运衙门的几位主事和仓场大使,席面极尽豪奢。席间似乎还提及…疏通河道、加派漕船之类的事宜。”
她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将“疏通河道”、“加派漕船”几个词咬得略重。
林霄心头雪亮。王庸一个督粮官,宴请漕运衙门的人做什么?疏通河道?加派漕船?这分明是在为大规模转运粮秣做准备!联想到那三笔巨额的“鼠耗”和北疆敏感的位置,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中成形——胡党莫非在暗中囤积军粮?意欲何为?
烛火在灯罩里噼啪爆响,跳动的火苗将两人凝重的侧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蛰伏的猛兽。窗外,更夫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敲过了三巡。深沉的夜色如同浓墨,将整个京城彻底吞没。
林霄再次从袖中取出那本粗麻纸小册,炭笔在昏黄的烛光下无声游走,添上新的记录:
“胡党清剿异己:兵部赵秉廉暴毙(疑灭口),家眷被逐;永嘉侯府柳烟儿溺毙(韩线人,疑灭口)。王庸串联漕运衙门,宴请频繁,疑为大规模转运囤粮铺路。关联:北疆巨额‘鼠耗’粮秣去向?意图待察。”
合上册子,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他抬眼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眼底深处,一点寒芒如星火般悄然亮起,冰冷而锐利。
喜欢大明老六寒门书生开局死谏朱元璋请大家收藏:(www.38xs.com)大明老六寒门书生开局死谏朱元璋三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