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甜水井胡同的小院内,油灯如豆。林霄伏在案前,并未翻阅经史子集,而是摊开那本粗麻纸的“黑料小本本”,指尖在王庸的名字上反复摩挲。窗纸透入的月光清冷,映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容,唯有一双眸子在暗影中闪烁着锐利的光。
“打草惊蛇…初试波澜…”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中几不可闻。目标已定——王庸。此人贪婪跋扈,证据相对易寻,且位置不高不低,正适合作为第一块试金石。既能搅动胡党内部,又能试探朱元璋对贪腐的容忍底线,更关键的是,王庸作为胡惟庸妻弟,动他,如同在胡相心口扎一根刺,却不至于立刻引来雷霆之怒。
然而,具体如何投石?如何确保这块石头能精准落入预想的深水区,激起足够范围的波澜,却又丝毫不露痕迹,不反溅自身一滴水花?
他缓缓铺开一张素白宣纸,提起一支狼毫笔,在砚台中饱蘸浓墨,却悬腕良久,迟迟未落。这封举报信,其内容必须精心构筑于半真半假之间。真实之处,需如匕首般尖锐,直戳对方无可辩驳的要害命门;虚假之处,则要巧妙编织,预留出足够的回旋与误导空间。更要字字诛心,句句见血,直指贪墨核心,方能引人瞩目,触动上听。
他凝神屏息,脑海中飞速检索着记忆里那本户部粮册上所载的三笔异常巨额的“鼠耗”记录:雁门关外三百里堡、大同左卫、宣府镇……每一个冰冷的地名背后,都隐约对应着胡党势力在北疆军镇盘根错节的脉络与触角。他最终决定聚焦于雁门关那次凭空损耗一万二千石的荒谬记录——这一笔数目最为骇人,查证起来相对容易,其荒唐之处也最易引发质疑与愤慨,是点燃引信的最佳火花。
笔尖终于落下,在纸面上游走,然而产生的字迹却绝非他平日所习的工整馆阁体楷书,而是刻意模仿出的一种枯瘦硬挺、略带颤抖顿挫的行草风骨——那是他记忆中,去年因直言冲撞胡党而惨遭廷杖毙命的御史周廉的笔迹!
周廉生前以耿直敢言、不畏权贵、笔锋犀利如刀而着称朝野,其字迹亦如其人,枯瘦如寒竹,孤峭且力透纸背,在京中清流御史圈子内颇有辨识度。此刻模仿周廉笔法,一则可极大增加这封匿名举报信的可信度与冲击力,仿佛忠魂归来,死谏不休;二则能巧妙地将审查的视线与祸水引向胡党的朝堂政敌,有效混淆视听,为自己布下的迷局再添一层烟雾。
“都察院诸公明鉴:某冒死举发工部郎中陈显宗。”
他写下第一个名字,并非王庸,而是另一个胡党中层官员——工部郎中陈显宗。此人同样劣迹斑斑,但位置比王庸稍低,牵扯稍浅,作为烟雾弹再合适不过。信中详述陈显宗借修皇陵之便,私吞金丝楠木三十方,转售晋商得银六千两。更狠的是,他笔锋一转,直指核心:“…胡相去岁寿辰,其所欣然笑纳的那座八尺紫檀木雕祥瑞屏风,即由此批被盗皇木所制!此乃窃公帑以媚私门,亵渎皇恩,其心可诛!”
写至此处,林霄暂歇,搁下笔。他起身走至墙角,从一个毫不起眼的破旧木箱中,取出了半块色泽暗沉、形制古拙的残墨——此乃苏婉昨日方才设法送来的特殊之物,墨身之内暗嵌辽东老参细屑,一旦遇水研磨,则会散逸出淡淡药香。他以此墨重新注水研磨,再次提笔时,笔下字迹顿时为之一变,变得虚浮无力、笔画孱弱,仿若久病缠身、气力不济之人勉力执笔书写而成,与前半段那模仿周廉的枯瘦刚劲、锋芒毕露的笔迹形成了极其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信末,他并未落下任何具体署名,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引人遐想的落款:“知情人泣血上告”。
“前半段‘真’,后半段‘假’。真在陈显宗贪墨,假在胡相屏风来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查的人头疼去吧。”
他将信纸小心折叠整齐,取出早已备好的蜡丸,将其严密包裹封存其中,蜡丸外层再细致地裹上一层薄而韧的油纸,确保即使意外落入水中,也能支撑片刻,不会立刻洇湿而字迹模糊。
投递到哪里?都察院门口与西华门守将值房。前者是清流言官汇聚之地,收到匿名举报必会追查;后者住着一位去年被胡党夺了军功的副尉,此人心中怨愤,收到指向胡党的密信,无论信与不信,都极可能将信上交或暗中传播,扩大影响。
如何投递?林霄深知,直接露面风险太大。他需要一个不起眼的身份。更夫!五更时分,京城寂静,更夫走街串巷,身影寻常,最不易引人注目。他翻出压箱底的一件破旧灰布短打,散发着一股刻意制造的馊味。又找来一根磨损严重的竹梆子,用布条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
三更的鼓声沉闷地响过,逐渐消融于浓重夜色。林霄化身夜行更夫,灰布包头,破旧棉袄散发馊味,腰间竹梆随着他刻意模仿出的轻微跛足姿态而摇晃,发出“梆…梆…”的沉闷单调声响,回荡在空旷巷弄。他沿着早已勘察好的僻静小巷迂回前行,灵巧避开一队队例行公事、步履沉重的巡夜兵丁,此刻的他,无论从哪个细节看去,都如同一个真正的、为卑微生计而深夜劳碌的底层更夫,正一步步谨慎地靠近森严的都察院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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