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的清晨,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上好的樟木书架散发出沉郁的木质香气,那是经年累月浸润书卷后沉淀的底蕴,厚重而庄严。
然而,这原本令人心旷神怡的书香里,今日却混杂进了一丝若有若无、却异常顽固的腥甜气息——那是新鲜血液特有的铁锈味,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盘踞在静谧的空气里,无声地侵蚀着这方学术圣地的清雅。
林霄端坐在临窗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着厚重的《元史·河渠志》。他低垂着头,笔尖在宣纸上沙沙游走,誊录着关于前朝黄河治理的段落,姿态恭谨,神情专注,仿佛全然沉浸在故纸堆的浩瀚烟海之中。然而,他的眼角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早已捕捉到了廊下那不同寻常的一幕。
掌印太监王景弘,这位朱元璋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之一,此刻正指挥着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展开一件明黄色的貂裘大氅。那裘皮油光水滑,显然是御用珍品。但林霄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貂裘的领口处——那里,几点暗红发黑、呈细微喷溅状的污渍,如同几朵狰狞的恶之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喷溅状…不是滴落。是近距离…颈动脉?或是…口鼻?’
林霄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指尖却无意识地收紧,笔杆在掌心留下浅浅的印痕。
这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昨夜或今晨,就在这紫禁城的某个角落,曾发生过一场雷霆之怒下的血腥清洗。
是谁?犯了何事?
无人知晓,但结果已昭然若揭——帝王之怒,伏尸流血。
这血腥的气息,如同催化剂,瞬间点燃了林霄心中酝酿已久的计划。
时机到了!就在此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动作自然地拉开身侧那个半旧木柜的抽屉。里面堆满了各种誊录副本和待整理的旧档。
他的手指在一摞摞纸张间快速而精准地翻检着,最终,停在了一份略显陈旧的奏疏副本上——那是去年凤阳知府王守义呈报地方农情的奏疏副本,翰林院存档备查之用。
林霄的目光快速扫过奏疏的关键段落:“…凤阳府今冬无雪,旱象初显…田野间蝗卵孳生,较往年尤甚…臣已晓谕各州县,严加防范,广掘沟渠,以期消弭隐患于未然…”
奏疏的日期是洪武七年腊月。他清晰地记得,当时这份奏疏并未引起太大波澜,朝廷只是例行公事地批复了“着地方妥为处置”。
然而,就在这份奏疏的末尾,一行不起眼的朱批小字,此刻在林霄眼中却如同烧红的烙铁:
“‘冬无雪,蝗卵孳生’?此等微末小事,何须烦扰天听?着该府自行料理,毋得虚言耸听!”
落款是当时负责票拟的某位中书舍人,但其背后代表的,无疑是胡惟庸一系对地方“报忧”信息的压制态度。
林霄的心跳微微加速。
凤阳!那是朱元璋的老家,是龙兴之地!任何发生在凤阳的风吹草动,都天然带着一层敏感的滤镜。
知府王守义,正是胡惟庸一手提拔的“自己人”。这份看似寻常的农情奏报,在此时此刻,在林霄眼中,已变成了一把淬毒的匕首。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份奏疏副本抽出,夹在几本待还的典籍之中。然后,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陈旧的青色官袍,脸上挂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书卷气的困惑与忧虑,缓步走出了文渊阁。
午时将至,御花园内阳光正好。秋菊怒放,金桂飘香,假山流水,亭台掩映,一派皇家园林的雍容气象。
林霄看似随意地踱步,实则目标明确——通往奉先殿方向的必经之路,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旁,有一处供人歇脚的六角凉亭。他知道,每日午时前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景弘,在伺候完朱元璋用膳后,往往会抄近路经过此地,前往司礼监值房。
果然,当林霄在亭中石凳上坐下,刚摊开那本夹着奏疏副本的《元史·河渠志》装模作样地看了没几页,一阵轻微而规律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王景弘身着绯色蟒袍,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在两名小太监的簇拥下,正朝这边走来。
林霄立刻起身,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偶遇的“惊喜”:“学生林霄,见过王公公。”
王景弘脚步微顿,目光在林霄身上扫过,认出是翰林院那个新来的、以“死谏”闻名的编修。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林编修免礼。在此用功?”
“回公公话,”林霄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扬了扬手中的《河渠志》,“学生正在校勘《元史·河渠志》,看到前朝黄河水患频仍,民不聊生,心中不免感慨。尤其是读到至正八年那场大旱…” 他故意顿了顿,叹了口气,“唉,县志记载,那年也是冬无雪,次年蝗灾肆虐,赤地千里,竟至‘人相食’的惨剧…史书寥寥数语,读来却令人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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