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零星雪沫和尘沙,一次又一次敲打着集雅斋“听松阁”紧闭的雕花窗棂,发出细微而持续的窸窣声响,仿佛外界无尽的纷扰与危险正试图侵入这片短暂的宁静。
阁内却因墙角那盆烧得正旺的红萝炭而暖意融融,驱散了严冬的凛冽,一缕清雅恬淡的鹅梨帐中香自紫铜博山炉中无声氤氲而出,丝丝袅袅,在静谧的空气里缓缓盘旋、扩散,不仅中和了炭火的燥气,更暂时性地、脆弱地隔绝了窗外那个正被刀光剑影所笼罩的世界。
林霄坐在苏婉对面,一身半旧青袍,风尘未完全洗去。
他看着她素手执起那只素雅的紫砂陶壶,腕部微倾,将滚沸的山泉水稳而缓地注入素白瓷瓯中,茶叶在激荡下舒卷沉浮,清香随之四溢。
她的动作依旧如行云流水,从容不迫,不见丝毫慌乱,仿佛连日来苏府所遭遇的恶意构陷、无耻胁迫、日夜不休的骚扰都未曾发生,仿佛她只是在此间例行一次寻常的茶会。但林霄还是凭借远超常人的敏锐观察力,捕捉到了她眼睑下那抹用脂粉也难以完全遮掩的淡淡青影,以及那偶尔凝滞片刻、失焦于虚空某处的眸光,那瞬间的失神泄露了深藏的疲惫与重压。
他的心像被一根极细极尖的针轻轻刺了一下,细微却清晰的痛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怜惜与歉疚,迅速弥漫开来。
“李大人已将条陈呈递上去,”林霄端起面前温热的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暖意,声音放得平缓,刻意收敛了所有可能引她担忧的情绪,“掌院陈大人未有明确表态,只说要斟酌。但陛下那边...似乎已有耳闻,过问了几句修史核查需务实之事。”
他今日冒险前来,是因离京之事已箭在弦上,或许明日,或许后日,公文便会正式下达。
李崇文虽未明说,但透露掌院陈文昭已被陛下召见过一次,问及翰林院修史编书需实地核查档案之细则与必要性。
这是个极积极的信号。
他必须在自己离开前,再见苏婉一面,有些话,必须当面交代,有些情况,必须亲口告知方能安心。
苏婉抬眸,清澈如寒潭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是细致地审视他的气色,比前几日刻意装病时好了许多,但仍带着奔波与思虑留下的痕迹,又似是穿透他平静的语气,直接看透其下隐藏的决断与未尽之言。
她轻轻放下茶壶,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越平静,听不出波澜:“如此便好。京中是非之地,已成漩涡,暂避锋芒是上策。远离中心,方能看得更清,有时也能做得更多。”她没有问陛下具体耳闻了什么,也没有问陈文昭斟酌的结果与细节。她只是用最简洁的语言,肯定了他的选择,并道出了此举背后的深层意义。
这份超乎寻常的默契和理解,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涌入林霄的心田,却又立刻夹杂了更深的、沉甸甸的歉疚。“只是...我这一走,”他斟酌着词句,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仿佛能从那里汲取一丝勇气与安定,“苏伯父之事,悬而未决,还有府上门外那些驱之不散的魑魅魍魉...我实在放心不下。此番种种,皆因我...”
“家父之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都察院自有法度章程,急也无用,徒增烦恼。”苏婉却适时截断了他的话,语气淡然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韧与力量,仿佛那些压顶的泰山只是等闲尘埃,“至于门外那些,不过是些依仗主家权势、吠影吠声之辈,见不得光,也成不了大气候。家母已吩咐紧闭门户,多增雇了两位可靠的护院,他们至多在远处窥探,不敢真如何。”
她轻轻将一盏新沏的茶推至他面前,话锋悄然一转,眸光微凝,落在他身上,那关切虽被掩饰得极好,却仍从眼底细微的波动中流露出来,“倒是你...此行名为公干,实为险棋。浙东虽远,却未必没有胡党耳目交织的网。你孤身在外,人地生疏,万事皆需谨慎,步步为营,切勿...切勿再行险着,一切以自身安危为要。”
她的话语里是冷静理智的分析,是纵观全局的判断,但那份不易察觉的、短暂的停顿和最后加重语气的叮嘱,却清晰地泄露了那份深藏于冷静外表之下的担忧与挂念。
林霄心中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击了一下。他抬起头,不由自主地直视着她。跳跃的烛光下,她白皙的面容被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轮廓显得格外清晰柔和,那双眸子清澈而深邃,如同藏纳了万千星辰与无尽心事的夜空,仿佛能包容他所有的不安、算计与深藏的恐惧。
“是我连累了你们。”这句话终于还是被他低声说了出来,带着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分量和自责。若非他与她交往过密,若非他暗中策划搅动风云,试图火中取栗,胡党的怒火或许不会如此迅疾、如此精准地烧向原本尚能维持平静的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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