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现在远在浙东,身处这个被雨水浸泡的小县城,根本无法直接接触到诏狱的审讯。他必须用更加隐蔽、更加巧妙的方式,将“弹药”送进去,让该得到证据的人“偶然”发现它。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份在翰林院典籍库就已记下的关键线索——关于王庸督粮北疆时那三笔巨额“鼠耗”的记录。这份东西,必须让它“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负责查办王庸案的锦衣卫官员面前。
不能直接送去,那太明显,等于自曝身份和目的。
不能通过苏婉或韩宜可可能残存的渠道,他们自身如今恐怕都已难保,一举一动必在严密监视之下,更容易引来灭顶之灾。
必须让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偶然的、意外的发现,来自于一个看似完全无关的、甚至可能对胡党抱有怨气的源头,一个足以取信于人的、合理的出处。
一个完整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利用那本即将要送还的、夹带着“私货”的古书作为载体。
他立即起身回到房间,闩好门闩。从行囊最底层取出那本用来伪装的《工部营造则例》残卷。这本书表面看来平平无奇,实则内页已被他悄悄拆开并夹藏了王庸罪证摘要。
他铺开宣纸,研磨墨锭,开始以一种模仿老吏抱怨口吻的笔迹,写下一份看似无关痛痒的“呈报”。这笔迹略显潦草,语气谦卑中带着几分无奈,完全符合一个长期不得志的底层书吏的形象:
“……卑职谨查,七年前至九年前北疆军粮转运档册中,雁门、大同、宣府三处‘鼠耗’数额巨大,远超常例,疑点甚多。然相关押运损耗清单字迹模糊,纸张脆黄,似有人为损毁之嫌。卑职人微言轻,不敢妄断,唯恐贻误要务,恳请上官明察……”
他在这份精心炮制的“呈报”里,只重复了档案中明面存在的、可供查证的疑点,并未加入任何自己的推断和直接指控,措辞谨慎,完全符合一个底层书吏发现问题时正常的上报流程与口吻。然后,他将这份“呈报”小心地折叠成细条,塞进了那本《工部营造则例》的内页特制夹层中,与他自己的那份真正的、更详尽的“黑料”摘要紧密放在一起。
“第一步完成。”林霄心中默念,眼神冰冷,“这本‘有问题’的书,现在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被送出去,并最终能‘偶然’地落到一个合适的、有心的锦衣卫人员手中。”
接下来,是选择传递的链条。这至关重要。他闭目凝神,脑海中如同展开一幅无形的地图,仔细检索着离京前布下的那些零星暗桩和可能利用的人际关系网。这条链条必须足够长,环节足够多,足够曲折迂回,才能确保安全,即便某一环断裂,也难以追溯源头。
“不能通过官方驿站系统传递这本书,目标太大,风险太高。需要一个民间渠道,一个能合理接触到文书档案、又可能对胡党及其党羽心存不满的中间人。”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通州码头那个卖炊饼的老汉曾无意中提起,他有个远房侄子,在京城某位清流官员家中做仆役。而那位官员,恰好在去年因一件小事被王庸当众羞辱过。这条线,足够隐蔽,也足够赋予“发现罪证”一个合理的动机——仆役替主家出气,故意找茬。
林霄再次提起笔,用早已熟练的隐语写下密令,指示通州码头的暗桩——那个卖河鲜的年轻人,让其设法将“找一本《工部营造则例》核对河工旧档”的请求,辗转传递给那位仆役。而这本书,林霄会以“核查完毕,发现无用,需退还京城”为理由,通过驿馆系统“正常”发回翰林院,但收货地址会稍作修改,变成那个仆役能接触到的地方。
他在脑中反复推演着整个流程的每一个细节:“仆役收到书,翻阅时意外发现内页的‘呈报’,会以为是自己‘意外’发现了重大的线索。他对王庸有旧怨,出于义愤,或是出于讨好主家、甚至自己想借此邀功请赏的心理,大概率会想办法将这本书和他的‘重大发现’上报…上报给谁?他最可能接触到的、有权势的执法者…或许是正在负责查抄王庸家产的锦衣卫小旗官?甚至可能是某个与清流关系尚可、愿意接这种‘民间投献’的锦衣卫中层?”
个计划层层嵌套,利用了多重信息差和人性中的弱点。每一个环节都看似偶然,合乎情理,即便某一环暴露,被严刑拷打,也很难追查到真正的源头——远在浙东、仿佛只是一个过客的林霄。
他将发书的指令和新的密令再次用油纸仔细包裹好,推开房门,轻咳一声。常年跟随他的车夫立即从走廊阴影中现身,沉默地接过密令,转身融入楼梯口的黑暗中,准备通过漕运暗桩送出。
做完这一切,窗外天色已然昏暗。雨不知何时停了,但厚重的乌云并未散去,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天际,仿佛在无声地积蓄着力量,准备下一场更大、更猛烈的风暴。林霄推开窗,一股冰冷潮湿、带着泥土和腐朽草木气息的空气立刻涌入房间,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仿佛能听到,千里之外的京城,那座森严的诏狱深处,铁链拖沓在地面的刺耳摩擦声,刑具碰撞的金属声,以及压抑的、非人的哀嚎。无数人的命运正在那高墙之内被残酷地改写、碾碎。权力博弈的巨大棋盘上,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棋子,身不由己;而即便是看似超然的棋手,又何尝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今日的执子者,明日或许就会成为棋盘上任人宰割的囚徒。
而他,这个隐藏在风暴边缘的布局者,刚刚悄无声息地投下了一颗或许能影响某个微小角落结局的棋子。这一步棋走得险峻而精妙,如同在万丈悬崖边沿起舞,细如发丝,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万劫不复。
暗手已然布下,网已撒开。
接下来,便是静待那微小的涟漪,能否在血色的漩涡中,荡漾开去。
林霄的脑海中最后定格在一个想象出的画面上:诏狱幽深曲折的走廊里,火光微弱,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一名低阶的锦衣卫人员,或许是因为无聊,或许是出于一丝好奇,拿起了那本看似无关紧要的旧书,眉头微皱,疑惑地、随手翻开了内页……
雨后的微风拂过他的面颊,带来远方模糊的更鼓声。林霄缓缓关窗,将渐浓的夜色阻隔在外。房内油灯如豆,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投下两点微光,明灭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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