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那场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的君前奏对,耗尽了林霄的心神。回到甜水井胡同冷清的小院,他几乎是瘫倒在冰冷的床板上,久久无法动弹。皇帝的每一句问话、每一个眼神、那漫长的沉默,都在脑海中反复回放,让他后怕不已。
但万幸,他似乎暂时过关了。老朱的猜疑并未完全消除,但至少,没有当场发作。这意味着他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也意味着,他终于可以稍稍放下那副精心扮演的“惊惶失措”、“侥幸得存”的面具,去触碰、去确认他心底最深的、在惊涛骇浪中始终不曾泯灭的牵挂。
他需要见到苏婉。立刻,马上。
然而,京城的戒严并未完全解除,锦衣卫的耳目依旧无处不在,像一张无形而致密的网,笼罩着每一寸空气。苏府经历了之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抄检与风波,必然更是敏感惊惧,如同惊弓之鸟。他不能贸然前去,任何一点轻率的举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那只会给她和已然备受打击的苏家带来新的、无法预测的风险。他必须将这份迫切按压下去,用绝对的理智来筹划这次相见。
沉思片刻,林霄强撑着起身,找出纸笔。墨是再普通不过的烟墨,纸是市面上常见的竹纸,笔迹也刻意模仿了几分生硬。他用极其隐晦、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措辞写了一张短笺,内容大致是“弟已归京,诸事暂安,偶得一方古墨,色泽沉敛,似有暗香,欲与兄共赏品鉴,不知兄何时得暇?”——这看似文人间寻常的往来切磋,实则是他们之前早已约定的、要求在京郊某处特定安全地点紧急见面的暗号。
他将短笺仔细塞入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信封内,不署姓名,不落款识。然后,他唤来车夫,仔细叮嘱,让其就像投递一封寻常拜帖的信件一样,混入每日送往苏府的众多信札之中,送至苏府门房。即使这封信被截获、被查验,内容也平淡无奇,最多是一封投递错误的寻常书信,很难引发过多的联想。每一个环节,都必须做到自然而然,不着痕迹。
接下来的等待,变得格外漫长。每一次院外的脚步声都让林霄的心提起又落下。他担心苏婉收不到信,担心她不便外出,更担心…担心她是否安然无恙。
直到次日黄昏,天色晦暗不明,车夫才匆匆而回,袖中隐秘地带回了一个小小的、折叠成精巧方胜状的素笺。林霄几乎是屏住呼吸,接过那犹带一丝室外寒气的纸笺,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苏婉清秀而熟悉的笔迹,墨迹淡雅,只有一个字:“可。”以及一个简洁的地点与时辰——明日巳时,京西玉泉山下的静心庵。那里香客稀少,环境清幽,且因并非皇家敕建,又多接待官宦家眷前往祈福静修,人员往来不易惹人注目,正是适合短暂密会之所。
林霄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素笺,指尖感受着纸张的纹理和那一个字所承载的重量,悬了整整一日一夜的心,终于重重落回实处。她没事,她收到了信,她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并且,她愿意见他。这个“可”字,胜过千言万语。
翌日,天光微亮,晨曦尚未彻底驱散冬夜的寒峭,林霄便已起身。他仔细挑选了一身半新不旧、毫不起眼的青灰色棉布直裰,脚穿寻常布鞋,刻意摒弃了任何可能显示身份的佩饰,如同一个最常见的寒门士子,悄然出了城门,混入稀疏的人流,徒步走向西郊的玉泉山。他需要这普通的装扮作为掩护,也需要这段步行的时间,来整理纷乱的思绪,平复即将相见前的悸动。
冬日的山间空气清冷凛冽,山路上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踩上去咯吱作响。静心庵坐落在山腰一处僻静的角落,古木环绕,钟声杳杳,确实是个避开尘嚣的好地方。
林霄比约定时间稍早一些到达。他在庵门外一株苍劲的老松树下静立等候,目光不时扫向那条蜿蜒而上的、覆着残雪的山径。山中寂静,能听到风过松涛的呜咽和远处依稀的溪流声。此刻,他心中竟有些难得的、近乎青涩的紧张,指尖微微发凉,仿佛不再是那个在朝堂风暴中冷静布局、于君王面前谨慎周旋的“老六”,褪去所有伪装与算计,只是一个期盼见到心上人的普通青年。这种纯粹的期待感,久违而珍贵。
终于,在约定的时辰将至时,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呢小轿,在一名沉默健仆和一名低眉顺眼的丫鬟的陪伴下,缓缓出现在山路尽头。轿子行得稳当,几乎听不到多少声响。
轿子在庵门前停下。丫鬟掀开轿帘,一身素雅月白袄裙、外罩莲青色斗篷的苏婉,弯腰从轿中走了出来。她未施粉黛,发髻简单绾起,只插着一根素银簪子,清丽的面容比之前清减了几分,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眸子,依旧清澈沉静,如同山间幽泉。
她抬眸,一眼便看到了松树下等候的林霄。
四目相对。
没有惊呼,没有急切的话语。空气仿佛在那一刻静止。山风拂过,吹动她斗篷边缘柔软的毛领,也吹动他青灰色直裰的衣袂,猎猎作响。时间似乎被拉长,所有的担忧、试探、牵挂,都在这一眼中交汇、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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