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案的余波仍在京城层层荡开,但最血腥的清洗阶段似乎已暂告一段落。诏狱的哀嚎声不再日夜不息,街面上巡弋的缇骑数量略有减少,然而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惧和谨慎,却已彻底融入了这座帝都的肌理。官员们依旧行色匆匆,彼此交谈时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闪烁,生怕一句无心之言便招来灭顶之灾。
林霄谨记武英殿奏对的教训和苏婉的提醒,回到翰林院后,愈发低调沉默。他每日准时点卯,埋首于故纸堆中,或校勘《实录》草稿,或整理地理志文献,仿佛外界的一切波澜都与他无关。对于同僚们偶尔试探性的、关于胡案或朝局的风言风语,他一概以“惶恐”、“不知”、“不敢妄议”应对,完美维持着那个侥幸逃脱大难、胆小怕事的书呆子形象。
然而,权力的真空必然需要填补,风暴过后总有尘埃落定的时刻。朝廷这架庞大的机器不能永远空转,那些被鲜血冲刷出来的位置,终究需要新的角色递补上去。
只是这一次,填充进来的,大多是背景清白、行事低调、或是能迅速表明忠忱之人。整个官场像一片被野火烧过的草原,焦土之下,新的生机正在以一种异常谨慎的方式悄悄萌发。
这日清晨,翰林院内的气氛似乎与往日有些微不同。掌院学士陈文昭罕见地召集了所有在职的编修、检讨、侍读等官员于正堂。
众人心中惴惴,不知又有什么祸事或变故。是新的清洗指令?还是又一份需要联署弹劾的名单?每一次这样的聚集,都曾带来令人胆寒的消息。
林霄混在人群中,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他能感受到身旁同僚细微的颤抖,能听到有人不自觉的吞咽声,也能看到前方几位资深侍读紧抿的嘴角和紧绷的后颈。他自己则调整着呼吸,将所有的情绪压入心底最深处,面上只余一片符合他“人设”的恭谨与茫然。
陈文昭面色依旧凝重,但眉宇间似乎松快了一丝,那并非轻松,而更像是一种巨大压力暂时舒缓后的疲惫。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如秤砣般缓缓扫过堂下每一个人的脸孔,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错辩的庄重,开口道:“今日召集诸位,乃有上谕宣布。”
“上谕”二字一出,堂内本就稀薄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众人立刻屏息凝神,腰杆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几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前方。
一名身着青袍的中书舍人上前一步,动作一丝不苟地展开一卷明黄绢帛,那绢帛在略显昏暗的堂内显得格外耀眼。他深吸一口气,朗声宣读,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的空间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乃储才之地,清要之选。自胡逆案发,朝纲震荡,然尔等学士能恪尽职守,潜心编撰,不忘本分,朕心甚慰。今祸首既除,当擢拔才俊,以充栋梁。兹有翰林院编修林霄,性行淑均,勤勉务实,于浙东公干,厘清册籍疑误,于院中修史,亦见谨细。特擢升为翰林院侍读,赏文绮二端,宝钞五十贯,以示嘉励。望其戒骄戒躁,愈尽忠勤。钦此!”
诏书念完,堂内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
几乎所有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站在后排、同样一脸“愕然”的林霄身上!
擢升侍读?!
正六品!
连跳数级!还有赏赐!
这在如今的朝局下,简直是破天荒的恩宠!
要知道,多少官员此刻正战战兢兢,生怕被胡党牵连,能保住官职已是万幸,更何况是升迁?这恩宠来得太过突兀,太过耀眼,以至于让人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甚至隐含着一丝不安。
短暂的寂静后,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开来。有惊讶,有难以置信,有掩饰不住的羡慕,当然,也有一闪而过的嫉妒和探究。
陈文昭轻咳一声,看向林霄:“林侍读,还不上前谢恩?”
林霄仿佛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瞬间涌起激动、惶恐、不知所措的复杂表情,他慌忙出列,快步走到堂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微…微臣林霄,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臣才疏学浅,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臣…臣定当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以报陛下隆恩!”
他的表演无可挑剔,将一个骤然蒙受超擢之恩的年轻官员那种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又惶恐不安的心态演绎得淋漓尽致。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声线的颤抖,都恰到好处,符合所有人对这样一个“幸运儿”此刻该有反应的想象。
“擢升侍读…果然来了!老朱这是在论功行赏,却又彻底摘清了我的‘功绩’!诏书里只字未提胡案,只强调我‘勤勉’、‘谨细’、‘厘清册籍’这些微不足道的‘本职功劳’!既给了甜头,安抚了我,又彻底将我从中枢风暴里摘出来,维持了我‘侥幸’、‘无知’的人设!高明!真是高明!”
陈文昭脸上也露出一丝难得的、几乎是程式化的笑意,虚扶了一下:“林侍读请起。陛下隆恩,你好生做事便是。”他又转向众人,语气恢复了平时的严肃,“如今朝堂正值用人之际,陛下圣明,赏罚分明。诸位亦当以林侍读为勉,恪尽职守,陛下自然看在眼里。”这番话,既是鼓励,也是告诫,更是在替这次突兀的升迁定调——并非因其参与了什么密事,因其“勤勉本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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