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任侍读的恩旨下达后,按规矩,需入宫面圣谢恩。这并非武英殿那般的突然召见,而是有章可循的礼仪,但林霄心中的警惕并未因此减少分毫。他深知,在朱元璋面前,任何一次见面都可能是一次生死考验,尤其是这次带着“嘉奖”意味的会面,其下的暗流或许更加汹涌。
他再次穿上那身崭新的、代表正六品侍读的青色鹭鸶补服,这身官袍比之前的编修袍服略显郑重,穿在他身上却依旧显得有些空荡,仿佛一个少年偷穿了长辈的衣裳。他刻意没有整理得过于挺括,甚至让衣领稍稍歪斜了一分,力求维持那种“骤然显贵、不知所措”的观感。
“谢恩…关键是谢,是感恩戴德,是诚惶诚恐。绝不能流露半分理所当然,更不能显出一丝野心。”
依旧是在武英殿侧殿。但此次到来的气氛,与他上一次面圣时已略有不同。殿内依旧缭绕着清冽的檀香,朱元璋也依旧坐在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批阅着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或许是因为胡惟庸这颗最大的钉子已被拔除,皇帝眉宇间那种极度紧绷的戾气似乎稍减了半分,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仍旧如同蛰伏的猛虎,幽暗之中潜藏着一触即发的杀机。
“微臣林霄,叩谢陛下天恩!”林霄一丝不苟地行大礼参拜,额头紧紧贴上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里带着精心调配出的激动与哽咽,“陛下拔臣于微末,授臣以重任,恩同再造!臣……臣虽愚钝,亦知唯有竭尽犬马之劳,纵然肝脑涂地,方能报陛下隆恩于万一!”
他的表演堪称完美,将一个蒙受破格擢升的年轻官员那种感激涕零、誓死效忠的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淋漓尽致。
朱元璋缓缓放下朱笔,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他低伏的脊背上,沉默地打量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起来罢。不过是看你还算勤勉,予你个更能做事的位子。好生当差,便是对咱的报答。”
“是!是!臣定当恪尽职守,绝不敢有负圣恩!”林连忙起身,却依旧躬身低头,视线谨守臣子之礼,不敢直视天颜。
殿内一时陷入沉寂。唯有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响,以及林霄自己刻意放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宫殿中细微可闻。
突然,朱元璋像是随口闲聊般问道:“咱听说,你上次去浙东,差事办得还算妥当。那边……如今情形如何啊?百姓们,对朝廷可有怨言?”
一个问题,看似轻飘飘的,却暗藏机锋。既是考察他是否留心民情,更是试探他是否会趁机非议地方官员或政令。
林霄心头一凛,不敢怠慢,立刻恭敬回答,言辞经过飞速的斟酌:“回陛下,浙东素称鱼米之乡,物产丰饶。仰赖陛下圣泽庇佑、皇恩浩荡,百姓虽不敢言富足安乐,然尚可安居乐业,各司其业。臣此次前往,只见田亩井然,秋收在望,一派生机;市集之中亦是人流熙攘,百物略具,供应无缺。乡间老者多有言道,自陛下毅然肃清奸佞,拨乱反正,朝堂重现清明气象,往后之日子,定然愈来愈好。”他巧妙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的具体细节与敏感人事,只谈宏观印象,并将一切安稳景象皆归功于皇帝圣明,言辞极其谨慎稳妥,滴水不漏。
哦?是吗?”朱元璋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枯瘦如竹节的手指在案上一份奏章的封面上轻轻点了点,发出细微的笃笃声,“可咱怎的听说,宁波府那边,前些日子还闹出了点不大不小的动静?好像是什么积年的陈年旧账,惹得按察使司都惊动了?”
林霄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宁波府!那封他精心炮制、意图祸水南引的匿名信!陛下竟然知道了?!还是说……这仅仅是一次惯常的、毫无具体目标的敲打与试探?
“镇定!绝不能慌!不可自乱阵脚!那信用的是左手仿写,笔迹生涩扭曲,内容半虚半实,真假掺杂,且毫无实证能牵连到我!他只是在试探,是在敲山震虎,绝不能承认!甚至不能露出半分知情的神色!”
他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以及一丝被天子消息灵通所自然而然引动的好奇与讶异:“哦?竟有此事?臣……臣在浙东时并未听闻。臣每日行程极为固定,只在县衙档房与驿站寓所之间往返,埋首核查那几卷指定的册籍,心无旁骛,并未与闻地方事务……想必是臣离浙之后方才发生的?”他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每一处细节都严丝合缝,完美坐实了一个只知埋头公务、不通世故人情、甚至有些迂腐的书呆子形象。
朱元璋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数秒。那目光锐利如淬火的刀锋,冰冷而审视,仿佛要剥开他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肌肉颤动,窥探其下所有隐藏的真实情绪。林霄努力维持着那副“茫然无知”又带着点“书生式好奇”的模样,唯有胸腔之内,心脏狂跳如擂鼓,声声撞击着耳膜,仿佛下一瞬就要破膛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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