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雅斋,听松阁。
炭火毕剥,茶香袅袅。几碟精致茶点置于案上,却几乎未动。那红泥小火炉中的银炭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脆响,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缕缕青烟自越窑青瓷香炉中袅袅升起,是上好的沉水香,气味清幽甘醇,却不浓烈,恰到好处地融入了空气中弥漫的茶韵里。
林霄与苏婉对坐。窗外冬意未消,庭中一株老梅枝干虬结,疏影横斜,几点寒梅傲然绽放,冷香似有若无地透窗而来。室内却暖意融融,更难得的是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
经历了一番惊涛骇浪,生死徘徊后的此番重逢,虽表面平静,底里却自有千钧之重。许多未尽之语,难以明言的担忧,皆在这沉默的暖意中流转。
林霄轻啜一口热茶,白瓷杯壁温润,茶汤澄澈明亮,入口鲜醇,回甘悠长。他的目光却似穿透了茶氲,落在窗外那株寂然独立的寒梅上,似是随意地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凝:“近日为太子殿下讲读《资治通鉴》,读至汉初韩信、彭越之事,心中颇多感慨。太史公笔下,功高震主者,往往难得善终。淮阴侯一代人杰,用兵如神,助高祖定鼎天下,最终却落得未央宫钟室之祸,身死族灭,实在令人扼腕长叹。”
他的语调平缓,仿佛只是在探讨一段遥远的历史兴衰,然而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却泄露了这感慨并非凭空而发。
苏婉执起那把紫砂水平壶,壶身温润如玉,显然常年摩挲使用。她动作优雅流畅地为林霄续上七分满的茶水,水流匀缓,无声无息。
她抬眸看了林霄一眼,那双秋水般的明澈眸子里,瞬间掠过了一丝了然。聪慧如她,立刻听出他话中有话,绝非单纯地发思古之幽情。
她并未点破,只是顺着话题,声音轻柔如窗外梅瓣飘落,却字字清晰:“自古皆然。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此非全然是人主天性刻薄寡恩,实是权势动人心,世事易变迁,帝王心术,首在平衡与掌控。”
她稍作停顿,似在斟酌词句,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案上的一卷《史记》,仿佛在触摸历史的脉络。继而冷静分析,直指核心,“纵观淮阴侯一生,其功固然彪炳千古,然其行为,亦非无懈可击。汉中对策,索假齐王之位,虽为形势所迫,亦已触犯帝王大忌,种下疑隙之根。其后天下已定,虽被贬为淮阴侯,困居长安,然其军事才能冠绝天下,旧部甚众,声望犹在,于军中一言九鼎。此等人物,于卧榻之侧,岂能令高枕无忧?陛下寝食难安,亦是常情。悲剧之酿成,非一日之寒,乃是君臣相疑、势同水火的必然结局。”
她的声音平静温和,没有丝毫激烈之态,分析却冷静透彻,剥茧抽丝,将权力场中冷酷的博弈逻辑清晰地展现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既不失女子的温婉,又带着学者般的严谨。
“婉儿所见甚是,鞭辟入里。”林霄缓缓点头,眉头却并未舒展,似乎仍深深沉浸在对那段历史的思索与惋惜之中。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在那株老梅的枝干间看到了历史的影子。
“只是……千古之下,仍不免为之叹息。可惜了其那一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不世才华。若当年韩侯能稍加收敛锋芒,懂得盛极而衰、盈满则亏的道理,或……或高祖皇帝能再多些豁达容人之量,君臣之间,未必不能留下一段佳话。如此,大汉若能留住这等旷世名将,假以时日,应对北方匈奴之患,或可更为从容些,不致有日后白登之围的窘迫。”
他的话语巧妙地将话题从泛泛的“功高震主”引向了更为具体的“才华可惜”和“国事需要”之上,其中蕴含的现实指向性,对于知情人而言,已悄然浮出水面。他的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划着什么,似是在推演某种局势,又似是在表达内心的不安。
苏婉若有所思,纤白指尖轻轻划过温热的杯壁,感受着那细腻的瓷质和恰到好处的温度。她眼波微转,已然将林霄的未尽之意收入心底。她的目光掠过书架上那些史书,仿佛在寻找更多的佐证,又仿佛在回忆类似的历史场景。
“才华虽好,乃国之利器,然需用在正道,更需君臣相得,心意相通。否则,非但不能成为社稷之助力,反而易成招祸之根苗,乃至动摇国本。”
她举例如数家珍,声音依旧平和,“譬如南宋岳飞岳元帅,忠勇无双,精诚贯日,北伐中原,志在恢复,可谓擎天之柱。然其终究难逃风波亭之厄。细究其因,其时朝廷主和之意已定,岳帅却矢志主战,此非止于军事策略之争,更涉国策根本之大政方针,其势已难两全。岳帅之悲剧,固然源于秦桧之流构陷逢迎,然其深层,亦源于其坚持与朝廷心意相悖,且已深得军心民心,声望日隆,此等无形之势,最令上位者忌惮不已。”
她再次精准无比地点出了历史悲剧背后的共同要害——招致灾祸的,往往不仅仅是显性的功劳,更是其人所代表的立场、所坚持的路线、以及其所拥有的、难以掌控的隐性力量:军心、民心,触及了最高权力不容挑战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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