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在稳步推进,但林霄愈发谨慎。他物色的那些执行人,以及想要保全的目标,其背景信息的真伪至关重要。
他深知,自己此刻仿佛一个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的人,任何一步的失察,任何一丝信息的谬误,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万劫不复。他所物色的那些即将被推至台前、执行关键步骤的“棋子”,以及他意图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竭力保全的那些军中栋梁,他们的背景、性情、人际关系,其真伪虚实,已不仅仅是计划成败的关键,更直接关乎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仅凭兵部档案房里那些冰冷枯燥、往往流于表面甚至可能经过粉饰的官方记录,或是市井坊间那些真伪难辨、添油加醋的流言蜚语,是远远不够的。这些信息源,不仅模糊不清,更可能是一个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看似平坦的道路下,或许就隐藏着足以致命的捕兽夹。
他需要更深入、更立体、更接近人性本真的核实渠道。他需要听到关于这些人“活生生”的一面,他们的喜好、他们的弱点、他们的家庭、他们不为人知的坚持与无奈。
就在这种对信息极度渴求又极度审慎的氛围中,林霄的思绪,自然而然地飘向了那位虽身处逆境却依旧沉静如水的女子——苏婉,以及她身后那张即便在苏家遭受打击后,依然在悄无声息间维系运转的、由苏正清多年积累的清流名声与人际关系织就的网络。
苏家如今门庭虽略显冷落,苏正清大人仍在病榻之上缠绵,但“清流”二字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一种政治立场,更是一种跨越了朝堂党派、地域隔阂的士林认同与人情往来。这张网络根须绵密,遍布朝野,上至部阁高官、翰林清贵,下至地方督抚、书院山长,乃至一些虽无实权却德高望重的致仕老臣。
他们传递消息的渠道往往更为隐秘和多样,视角也常与勋贵武将体系那种强调功勋、派系、利益的刚性评判截然不同。他们更关注一个人的品行、家风、学问、交际圈,以及那些在正式公文上看不到的“软性”信息——这些,恰恰是林霄作为翰林官难以直接触及,却又对判断人物至关重要的维度。
选择通过苏婉,林霄内心经过反复权衡。他珍视与苏婉之间纯净而默契的情谊,不愿将其卷入危险;但计划的紧迫性与信息的匮乏,又迫使他不得不借助这条或许最可靠的途径。他只能将接触,严格限定在一种隐晦的、“学术探讨”或“读史感慨”的框架内,用层层隐喻包裹真实意图。
这一日,午后阳光透过集雅斋窗棂上糊着的素绢,变得柔和而朦胧,在铺着旧毡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室内,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混合了陈旧书卷、淡淡墨香和若有若无药草的气息,令人心安。林霄与苏婉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斑竹小几,几上摆放着两盏清茶,热气袅袅升起。
他们先是照例谈论了一些近日读到的前朝笔记、史书疑案,气氛融洽而舒缓。然而,林霄的心神,却早已如同绷紧的弓弦。他需要找到一个自然而然的转折点,将话题引向现实,却又不能留下任何刻意的痕迹。
时机悄然来临。当话题涉及历代边将功过时,林霄状似随意地拿起茶杯,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瓷壁,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芭蕉,用一种带着学者式感慨的语调开口:
“苏姑娘,近日我翻检一些故纸堆,看到不少关于国朝早期边镇将官的履历记载,心中颇多感触。发现有些人,早年也曾骁勇善战,凭借赫赫军功崭露头角,光耀门楣,可惜啊,后来或因自身性情骄纵跋扈,或因时运不济卷入了不该沾染的是非漩涡,渐渐泯然众人,甚至晚景凄凉,身陷囹圄。读来实在令人扼腕叹息,深感世事无常,人性复杂。”
他略微停顿,仿佛在整理思绪,也像是在给苏婉一个适应话题微转的过程,然后才继续以举例的方式,抛出了第一个试探:
“譬如……我依稀记得,似乎曾有位名叫王弼的参将,早年曾在北边蓟镇、宣府一带屡次击破小股扰边的蒙古游骑,颇有些勇猛善战的名声,在军中也算是一号人物。可惜,此公脾气据说太过暴躁刚愎,有记载称他曾因粮草补给之事,当众鞭挞过督粮的文官,由此结怨甚多,埋下了祸根。也不知他后来境况具体如何,若其家中子弟有贤良聪慧者,或许还能勉强维系武脉,不至使家族彻底败落。只是,这等涉及家族内幕之事,官修史书往往语焉不详了。”
林霄这番话,看似抒发读史惆怅,重点却巧妙地落在了“家中境况”和“子弟贤良”上。他想知道的,是王弼家族内部是否团结,是否有明理长辈约束族人,后代是否值得培养——这些将直接影响林霄的判断。
苏婉何等聪慧剔透,她手中正在整理的一卷书册微微一顿,抬起眼帘,清澈的目光在林霄看似平静的脸上轻轻掠过。她并未显露出丝毫诧异,也没有追问林霄为何突然对一位早已过气、甚至可能已不在人世的边将的家事产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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