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初春,本该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时节,但今年的春意却被东宫那挥之不去的沉重压抑牢牢锁住。宫墙角落的残雪尚未化尽,泛着脏污的灰黑色,与琉璃瓦上新生的稀疏苔痕形成刺目的对照。寒风料峭,穿过漫长的宫道和高耸的宫门,非但未能带来清新,反而卷着一股混合了浓郁药味、陈年熏香以及某种无声恐惧的滞涩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枝头试探着冒出的零星嫩芽,也仿佛沾染了这份憔悴,显得无精打采。
东宫的重重殿宇楼阁,飞檐斗拱依旧彰显着帝国储君的威仪,然而,行走其间的宫人内侍们,却个个面色如同这阴霾的天空,步履匆匆又极力放轻,宽大的袍袖下摆拂过清扫得不见一片落叶的甬道,发出窸窣之声,更衬得周遭死寂。
他们眼神低垂,交接物品、传递讯息仅限于最低程度的必要耳语,连呼吸都刻意收敛着,仿佛置身于一座精美而脆弱的琉璃塔内,生怕一个不经意的咳嗽、一次失手滑落的声响,就会震裂这紧绷的平静,引来灭顶之灾。
每日辰时和申时,太医院最负盛名的院使、院判们都会准时前来请脉,他们身着深色官袍,面色凝重,鱼贯而入。在外厅,东宫属官们——詹事府丞、左右春坊大学士等——早已等候多时,彼此交换着忧心忡忡的眼神,却不敢多言。内殿深处,太医们屏息凝神,三指搭在那只苍白消瘦的手腕上,眉头紧锁,良久,又低声交换着晦涩的医学术语和无奈的叹息。
每一次摇头,每一次斟酌药方时笔尖的迟疑,都让侍立一旁的太子贴身内侍的心,如同浸入冰水,往下沉坠一分。药方开出,立刻有专人飞马送至御药房,内库的珍稀药材如同不要钱般拨发下来,东宫西北角的小厨房里,几只紫铜药罐日夜不息地冒着腾腾热气,浓烈苦涩的气味几乎浸润了宫殿的每一根梁木,每一块金砖,成为这方天地里挥之不去的背景。
太子朱标躺在内殿的暖榻上,厚重的明黄色云龙纹帷幔放下了一半,既勉强挡住了倒春寒的丝丝凉意,也将他与外面那个鲜活而又残酷的世界隔开。
他消瘦得几乎脱了形,昔日温润儒雅、颇具父风的脸庞,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骼轮廓,皮肤是一种缺乏血光的蜡黄苍白,唯有颧骨处因体内持续的低热而泛着两团不正常的、如同晚霞般妖异的潮红。
他的呼吸时而急促浅短,时而变得深长而费力,喉咙里总像堵着什么,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最令人心焦的是那咳嗽,毫无征兆地袭来,剧烈、痉挛性地,每每让他痛苦地蜷起身子,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侍奉的内侍慌忙上前,动作轻柔却难掩慌乱地为他拍抚后背,另一人及时递上温热的参汤和雪白干净的软缎帕子。
偶尔,那帕子离开唇边时,会沾染上几点刺目的嫣红,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却只让所有瞥见的人瞬间脸色煞白,心跳骤停,慌忙将那帕子攥紧收起,仿佛要掩盖一个可怕的秘密。
太医院的国手们几乎已穷尽毕生所学,翻遍了《内》、《难》、《伤寒》诸经,尝试了典籍中所有可能对症的方剂。
从温和调理、固本培元的十全大补汤、人参养荣汤,到针对痰饮咳喘的复杂配伍,甚至在某些资深御医的建议下,也曾冒险用过几剂药性峻烈、旨在险中求胜的“虎狼之药”。药方的每一次更迭,都伴随着御医们激烈的辩论和巨大的压力。
然而,太子的病情却如同陷入了无底的泥沼,虽有天下最顶尖的医者奋力施救,有举国最珍贵的药材支撑,那象征着生机的力量却依旧沉重地、不可逆转地向下滑落,不见丝毫起色。这种僵持不下、希望日渐渺茫的局面,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漫无边际的恐慌,远比一场突如其来的噩耗更加煎熬、更加折磨人的心智。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如同浓雾般弥漫东宫之时,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如同巨石重压下悄然钻出的坚韧草芽,开始在东宫内部最隐秘、最核心的角落悄然萌发。
这一切的源头,并非来自太医院的药方,也非来自朝堂的议论,而是指向了太子妃身边一位侍奉多年、沉默寡言却极受信任的老嬷嬷——柴嬷嬷。
柴嬷嬷年过五旬,鬓发已然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眼角的皱纹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与宫廷生活的谨小慎微。她并非出身显赫,却凭借数十年的忠心侍奉和罕见的缜密心思,赢得了太子妃几乎全部的信赖,掌管着东宫内寝最核心的事务。近日,眼见太子病情毫无起色,太医们束手无策,柴嬷嬷内心的焦虑丝毫不亚于她的主人。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若太子有何不满,整个东宫乃至她们这些贴身仆役的命运将如何黯淡。
那是一个午后,天色阴沉,并无暖意。柴嬷嬷依例仔细检查完宫人们清洗、晾晒的各类器皿,特别是太子和太子妃日常使用的部分,确认毫无瑕疵后,正准备回寝殿向太子妃禀报。恰在此时,一位常年在各公侯府邸、权贵门庭间走动、专替女眷们传递些时兴花样、胭脂水粉或是家长里短消息的苏家远亲妇人,由小宫女引着,前来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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