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伸,变得格外漫长。
整个东宫,这座象征着帝国未来、本该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储君居所,此刻却如同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迷失方向的孤舟,被沉重如铅的氛围和深不见底的不安紧紧包裹、拖拽,飘摇欲坠。
殿宇深处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苦涩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试图驱散弥漫的病气,然而,这两种气味交织,非但未能带来清新,反而使本就滞闷的空气更添一份黏稠,呼吸之间,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宫人们屏息静气,脚步放得极轻,如同猫儿行走,唯恐一丝声响会惊扰了病榻上那位尊贵而脆弱的主人,打破了那看似摇摇欲坠的平衡。
就在这片被忧虑和恐惧统治的天地里,某种极其微妙、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开始像初春时节覆盖大地的坚冰下,那悄然汇聚、继而缓缓消融的雪水,虽细微,却带来了第一缕生机。
这变化,最初体现在体温上。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低烧,如同附骨之疽般纠缠着他的身体,消耗着他本已不多的元气,此刻,终于首次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他那宽阔额头上,日夜不停沁出的那层细密而恼人的虚汗,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源源不断,擦拭不尽。当负责照料起居的内监再次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浸透的软巾,轻轻敷上太子殿下的额头时,指尖传来的触感,虽然依旧潮湿,却已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慌意乱、预示着不祥的黏腻冰凉。那热度,似乎真切地减退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内监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心中瞬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悸动,但他立刻将这份观察与情绪死死压住,不敢在脸上显露分毫,只是更加专注地完成手中的动作,然后将这份微小的希望深深埋入心底,等待着后续的观察来印证这究竟是真实的转机,还是又一次失望的序曲。
夜间,寝殿内依旧回响着咳嗽声,但若有心人细辨,会发现那咳嗽声的质地,已悄然发生了改变。不再是最初那般惊心动魄、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从喉咙里咳将出来,连带着整个雕花木榻都在随之微微颤抖。如今的咳嗽声,虽然依旧频繁,扰人清梦,但音调显得沉闷了一些,那股仿佛源于生命本源、要与病魔同归于尽的决绝气力似乎弱了下去,少了几分令人胆寒的破坏性。
更值得庆幸的是,最让御医和近侍们心惊胆战、视为危症的咯血,其发生的次数和严重程度,也出现了明显缓和的趋势。放置在榻边的金质痰盂中,那抹曾经刺目、象征着内腑严重受损的鲜红色,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色泽逐渐被淡淡的粉红所取代,而随着时间推移,那抹不祥的粉色也渐渐淡去,最终,多数时候只剩下疾病本身带来的浊痰之本色。
这一系列细微的变化,如同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终于点燃了一星微弱的烛火,光芒虽小,却足以穿透层叠的锦缎帷幔,给一片死寂的灰暗世界,带来一丝虽然渺茫但却真实存在的生机与光亮。
太子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皮肤薄得能隐约看到其下青色的血管,长时间的消耗让他形销骨立。但仔细端详,会发现那种之前牢牢笼罩在他眉宇间、令人极度不安的灰败死气,似乎正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极度虚弱后的疲惫与憔悴,但至少,属于活人的生气,正重新在这具饱受摧残的躯体上浮现出微弱的迹象。
他的眼眸偶尔会费力地睁开,眼窝深陷,眼神依旧疲惫不堪,涣散无光,但偶尔,就在他饮下汤药或听到亲近之人声音的瞬间,那目光能短暂地凝聚起一丝神采,虽然转瞬即逝,却如同阴霾天际偶然透出的一缕阳光,足以给守候在旁的人带来巨大的慰藉。
他甚至能极其微弱地动动手指,或用一个几不可察的眼神,示意内侍,愿意进用几口那精心熬制了数个时辰的参汤或是稀粥。每一次微小的吞咽,对周围的人来说,都不啻为一场胜利。
这一切细微到几乎难以捕捉的好转迹象,被东宫上下,从贴身伺候的内监宫娥,到轮值守候的御医,都以一种近乎本能的高度敏锐捕捉到了。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妄加揣测,只是将这些观察,通过既定的渠道,迅速而隐秘地报予那座帝国权力巅峰的所在——乾清宫。
朱元璋这些日子,如同一条被困在华丽牢笼中的受伤怒狮,内心的焦灼与无力感转化为几乎能点燃空气的暴戾气息。他照常临朝,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但每一个决策都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道,仿佛要将满腔的忧惧都发泄在政务之上。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整个宫廷乃至前朝,都笼罩在他那几乎化为实质的低气压下,连夏日的蝉鸣似乎都刻意压抑了几分。
当乾清宫的首领太监王钺,以一种近乎匍匐的姿态,脚步轻得不能再轻地趋入暖阁,战战兢兢地将东宫传来、关于太子病情“稍见起色”的消息,用最谨慎、最不敢带有任何主观乐观色彩的词句,小心翼翼禀报上来时,朱元璋正伏在巨大的御案上,手持朱笔,在一份关于边镇军粮调拨的紧急奏章上勾勒。听到“起色”二字,他疾书的手臂猛地一顿,那力道千钧的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了一小团刺目而突兀的红色痕迹,他却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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