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洪武二十二年仲春,应天府城却无半分暖意。连日的阴雨绵绵,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皇城巍峨的殿宇飞檐,将朱红宫墙与琉璃瓦顶都浸染得一片灰蒙。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那股子钻入骨髓缝里的寒意,并非仅仅来自天气,更仿佛自紫禁城最深处的谨身殿中弥漫开来,带着九五至尊的雷霆震怒与森然杀机,无声地笼罩了整座京城。
翰林院典籍库内,光线晦暗如暮。高高的楠木书架林立,其上浩如烟海的典籍卷轴,此刻在微弱天光下只显露出幢幢暗影,散发出陈年墨香与潮湿霉变混合的沉闷气息。林霄正佯装整理着几卷前元的地方志,指尖拂过微潮发软的书页,心神却早已飞越重重宫墙,悬于那瞬息万变的惊涛骇浪之上。
窗外,忽闻蹄铁踏击青石之声,沉闷而整齐,破开沙沙雨幕。一队约十二骑,皆着玄色罩甲,外披深褐油缎斗篷,内衬赫然是那令人胆寒的飞鱼服,腰佩狭长绣春刀,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下半张冷硬的面孔,正无声地踏过被雨水打湿的宫道。马蹄包了软布,踏地声本应微弱,但在这片死寂的压抑中,那“哒哒”之声竟如撞鼓般敲在人心尖上。雨水顺着斗篷下摆滴落,在他们身后拖出一道转瞬即逝的湿痕。他们目不斜视,行动间带着一种冰冷的精准,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秃鹫,正进行着捕猎前的最后一次巡弋。
林霄的目光追随着那队缇骑直至其消失在宫墙拐角,指尖在微潮的书页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印痕。案几一角,摊开着一本看似寻常的《孟子集注》,书页空白处,却以极细的墨线,寥寥勾勒着几个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与日期——那是他凭借对历史脉络的模糊记忆,结合近来零碎信息:陛下近期召见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次数异常频繁、五军都督府人员调动诡异、以及来自苏婉处那看似不经意的、关于后宫某位妃嫔因族人牵连而骤然失宠的细微消息,对蓝玉案爆发时间所做的推测。如今看来,那最终圈定的日子,已然迫在眉睫,甚至可能…就是今日。
他深吸了一口那带着陈腐书卷和霉湿空气的味道,强行压下胸腔里那阵不合时宜、却擂鼓般狂响的心跳。他知道历史洪流的巨轮正无可挽回地碾压而来,自己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纵使拼尽全力扇动翅膀,也只能在这滔天巨浪溅起毁灭水花的前一刻,尝试着于惊涛骇浪中,保全几颗微末却可能在未来燎原的火种。更多的,他无能为力。
这种明知悲剧必然发生却只能冷眼旁观,甚至还需小心翼翼掩饰先知、如履薄冰般隐藏自身存在的滋味,几乎令人窒息。
“林…林典籍?”一个略带怯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如同受惊的兔子。是同为翰林院庶吉士、平日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李书办。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宽大的青色官袍似乎都架不起来,手里捧着几份新送来的文书,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刚…刚从通政司送来的,要…要归档。”
“有劳李书办了,放那边即可。”林霄抬首,尽力让面容肌肉放松,使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甚至刻意带上一丝连日阴雨导致的慵懒。
李书办依言将文书放在门边空闲的案几上,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吸引般,蹭到窗边,飞快地向外瞥了一眼,又如同被烫到般迅速缩回头,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里的颤抖更加明显:“林典籍,您…您今日一直在此,是不知道…外面…外面锦衣卫的人,比平日多了好几倍…那眼神,那架势…瞧着真真怪瘆人的,也不知是哪家又要…”
林霄心下凛然,面上却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讶异与茫然,顺着他的话头低声道:“哦?许是京中又有什么大案要办吧。上头的事,风云变幻,非我等微末小吏所能揣测。”他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说,旋即又像是自觉失言,不该议论这些,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面前的地方志上,手指点着书页上的字句,做出逐字校勘、心无旁骛的模样,“谨言慎行,做好分内事便好。”
李书办见他如此反应,似乎也觉自己方才多嘴,触及了不该言说之事,脸上掠过一丝后怕,讪讪地应了两声“是极是极”,不敢再多话,几乎是踮着脚尖,匆匆退了出去,那背影透着一股子仓皇。
库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窗外淅淅沥沥、无止无休的雨声,以及…遥远宫门外,似乎隐约传来的、被风雨揉碎了的马蹄疾驰和几声短促而严厉的呵斥?林霄竖耳倾听,那声音极细微,飘忽不定,又仿佛只是阴雨天气带来的错觉,很快便消散在雨声中。
但这种刻意维持的表面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午时刚过,雨势暂歇,天色却并未转亮,反而愈发阴沉得可怕,乌云厚重得如同灌了铅,沉沉欲坠。突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如同平地惊雷,骤然打破了宫城故作的肃穆!那不是日常的官吏走动或仪仗行进的声音,而是密集、急促、充满压迫感的脚步声,夹杂着甲胄叶片剧烈碰撞摩擦的金铁交鸣,以及低沉、冰冷、却不容置疑的喝令,从多个方向几乎同时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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