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二年的深秋,寒意渐浓。蓝玉案的腥风血雨虽暂告一段落,但其肃杀之气已如同浸骨的霜冻,深深渗入了应天府的每一寸砖石,每一口呼吸之中。往日里尚且有些许闲谈私语的翰林院,如今更是静得可怕,只闻纸页翻动与笔尖划过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极力压抑的、沉重的叹息。每个人都竭力将自己缩在官袍与案牍之后,恨不得化作墙上的一道影子,生怕一丝一毫的不慎,便会引来那索命的无常。
林霄端坐于典籍库的一角,身姿挺拔如松,握笔的手指稳健有力,正一丝不苟地校勘着一卷前元地方志的抄本。他的神情专注而平和,仿佛全然沉浸于故纸堆中的山川河流、风物人情,对外界那无形的紧绷与恐惧浑然未觉。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唯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的表象之下,心湖深处是如何的暗流汹涌。王弼、俞通源等人的流放队伍此刻行至何处了?琼州那边的接应是否顺利?尾巴是否清扫干净?韩宜可那深邃的目光背后,究竟还藏着多少未尽的探究?每一个念头都像是一根紧绷的弦,在他脑中嗡嗡作响,但他不能,也绝不敢在脸上显露分毫。
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像那个被天威吓破了胆、只求埋头故纸堆以避祸的寻常翰林官。甚至比案牍更沉默,比笔墨更无害。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林霄在心中再次默念了一遍韩宜可的告诫,笔尖在“琼州府”三字上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旋即流畅地继续批注下去,不留丝毫痕迹。
这‘谨小慎微’的戏码,还得唱下去,而且得唱得比真金还真。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寻常文吏的、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典籍库死水般的沉寂。所有埋首案牍的身影都不约而同地僵了一瞬,虽未抬头,但耳朵却都下意识地竖了起来。
来人是乾清宫的一名中年太监,面白无须,神色端凝,身后跟着两名小火者。他步履虽急,落地却轻,显示出深厚的宫廷功底。他在库房门口略一驻足,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林霄身上。
“陛下口谕,宣翰林院典簿林霄,即刻至谨身殿外候见。”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库房内回荡,如同投下一块冰石,瞬间激起了所有人心底的千层浪。
刹那间,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飞蛾,倏地一下聚焦在林霄身上。那目光里混杂着惊疑、审视、同情,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陛下突然召见一个区区从八品的典籍?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这绝非吉兆!难道这林霄看似老实,实则也暗中攀附了凉国公?或是日前锦衣卫上门查问未果,如今圣上要亲自过问?
空气凝固了,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
林霄的心脏亦是猛地一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朱元璋在这个时候突然召见?所为何事?是东窗事发?是韩宜可终究还是将疑虑上达天听?还是...与琼州那边刚刚成功的接应有关?不可能,消息绝无可能如此快传递回来!
无数个最坏的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强大的意志力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只见他脸上迅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愕、茫然,以及一种小臣骤然面圣时应有的、巨大的惶恐与无措。他慌忙放下笔,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头褶皱的青色官袍,快步走到那太监面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微...微臣林霄,领旨。有劳公公通传。”
他的表演毫无破绽,完美契合了一个突然被帝国最高统治者点名、不知所措的低阶官员形象。那太监见状,脸上冷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半分,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礼,便转身引路。
林霄垂首紧跟其后,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左顾右盼,但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些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他的背上,灼热而复杂。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朱元璋这当头,唱的是哪一出?龙潭虎穴,也只能闯了。
穿过重重宫阙,越靠近谨身殿,气氛便越是肃杀。巡逻的侍卫目光锐利如鹰,值守的宦官如同泥雕木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林霄的心跳如擂鼓,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大脑飞速运转,设想着各种可能的情景及应对之策。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到来。他被引至谨身殿外的一片空阔广场上,那里已经跪了数十名官员,看服色品阶都不高,多是各部院的低级官员、书办,甚至还有几名穿着戎装的低级军校。众人皆屏息静气,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压抑与茫然。
一名身着绯袍的高级太监正手捧一卷黄绫清单,立于丹陛之侧,朗声宣读:
“...陛下念尔等近日经办蓝玉逆案相关文书、刑狱、查抄等事,夙夜操劳,谨守厥职,未有疏失,特赐恩赏,以示嘉勉。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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