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二年的初冬,悄然而至。蓝玉案的余威仍在持续发酵,如同一场漫长冬夜,虽最酷烈的风暴已过,但那浸入骨髓的严寒与无处不在的黑暗,却远未消散。
诏狱的门依旧不时开合,带走一些再也无人问津的名字;菜市口的血迹被清水一遍遍冲刷,却总似残留着淡淡的铁锈腥气,萦绕在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之中。朝堂之上,人人面色凝重,步履匆匆,交谈仅限于必要的公务,眼神交汇间也满是警惕与疏离,生怕一个不经意的表情,一句无心的话语,便引来灭顶之灾。
在这片肃杀与压抑中,林霄如同一株紧紧贴附在岩石缝隙间的苔藓,将自己所有的生机与色彩都深深隐藏起来。他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低调,每日往返于翰林院与那处偏僻租赁小院之间,两点一线,规律得近乎刻板。
皇帝那突如其来的嘉许所带来的短暂关注已然过去,同僚们最初的好奇与探究,也渐渐被更沉重的生存压力所覆盖,不再有人特意留意这个“走了狗屎运”却又似乎被那“恩宠”压得更加战战兢兢的小典簿。这正是林霄想要的效果。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被天威震慑、唯求自保的微末小吏,将所有的精明、算计与那惊天的秘密,都死死摁在心底最深处。
唯有在深夜,独处于四壁萧然的小院中,面对孤灯,他才会偶尔卸下那厚重的面具,露出其下疲惫而紧绷的真实。桌上,那两匹御赐的杭绸和那锭雪花银依旧原封不动地躺在角落的木箱里,如同两道冰冷的注视,时刻提醒着他君恩似海、亦似渊,行差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心细’…朱元璋这两个朱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褒奖,还是警告?韩宜可那边再无动静,是暂时放过我了,还是在暗中观察?琼州…‘火种’是否已安然扎根?消息断绝,这般等待,真是煎熬…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紧紧缠绕。孤身一人在这龙潭虎穴中周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这种巨大的心理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时常会想起那遥远南海之上的琼州,想起王弼、俞通源他们是否已在那个蛮荒之地站稳脚跟?自己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播下的火种,能否在那片瘴疠之地存活下去?未来,又该如何与他们取得联系?如何支撑那秘密基地的运转?
一个个难题,如同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无人可以倾诉,无人可以分担。这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在寒冷的冬夜里,尤为刺骨。
就在这内心最是彷徨压抑的时刻,一方素雅的信笺,再次如同穿越寒夜的暖羽,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案头。
依旧是通过那位与苏家略有交情的老翰林转交,理由仍是品评新近的临帖。但这一次,信笺的角落,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用朱砂点出的梅花印记——这是他与苏婉约定的,代表“事急,盼一见”的最高优先级暗号。
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向老翰林道了谢,将那一卷宣纸仔细收好。回到值房,他迫不及待地展开临帖,指尖迅速而精准地掠过那些看似工整娟秀的字迹,解读着隐藏其间的密文。
密文的内容却并非他预想中的警报,反而带着一种罕见的沉静与决断:“风波暂息,然寒彻骨。闻西山卧佛寺后山梅林,初蕾已绽,僻静少人。妾明日巳时,于‘听松亭’烹茶扫雪,盼君一晤,共赏寒香。有要事相商。”
共赏寒香?有要事相商?
林霄握着信笺,怔愣了许久。西山卧佛寺,地处城外,冬日里确实人迹罕至。苏婉选择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点,绝非仅仅为了赏梅品茶。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两个与蓝玉案或多或少能扯上关系的人秘密接触,更是极易引来无穷后患,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林霄心头,有担忧,有惊讶,更有一种冰冷的孤寂骤然被打破的温暖与悸动。在这个举世皆敌、步步杀机的世界里,终于有一个人,愿意向他靠近一步,愿意与他共同承担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与秘密。
她…太冒险了。但…或许,我确实需要这样一个机会。有些事,有些压力,再独自扛下去,我怕自己真的会崩溃。
没有过多犹豫,他提笔在一张用于草稿的废纸上,以密文写下两个字:“必至。”
次日,天色依旧阴沉,却并未落雪。寒风比往日更烈了几分。林霄告了假,言及感染风寒,需休憩一日。他换上一身半旧不起眼的靛蓝色棉袍,外罩一件灰鼠皮坎肩,打扮得像一个寻常的读书人,悄然从后门离开了小院。
他没有雇车,而是徒步出了城,沿着官道向西山方向行去。寒风扑面,刮得脸颊生疼,但他却觉得胸中那股积郁已久的闷气,似乎被这冷风吹散了些许。一路之上,他格外警惕,多次变换路线,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折向通往卧佛寺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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