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应天府,年关的喜庆气息如同薄冰,勉强覆盖在依旧凛冽的肃杀之上,却脆弱得不堪一击。街市上虽也挂起了灯笼,贴上了桃符,但行人步履匆匆,笑容勉强,眼神深处总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惊悸。空气中弥漫着硝石和劣质香料混合的味道,却压不住那若有若无、仿佛从紫禁城深处弥漫出来的血腥气。
蓝玉案的阴影,如同一场蔓延数月的瘟疫,虽最猛烈的爆发期已过,但其毒素已深深浸染了这座帝都的每一寸肌理,留下的是一片狼藉与深入骨髓的寒意。
琼州那封跨越山海、胆大包天却又带来无限生机的密信,如同一块炽热的火炭,短暂地温暖了林霄冰封已久的心田。破译密文的那一夜,他几乎是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将回信内容以微雕之术誊写于那缕御赐青绸抽出的丝线上。指尖触碰那光滑微凉的丝线,仿佛能感受到万里之外琼州海滩上灼热的阳光与咸腥的海风。
活着…他们真的还活着,还在开拓…这第一步,总算没有白费。
然而,这短暂的兴奋与希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现实的冰冷潭水中,仅仅激起了几圈涟漪,便迅速被无边的沉寂与压力所吞噬。将密信通过隐秘渠道送出后,林霄便强迫自己从那种亢奋状态中抽离出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琼州基地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其脆弱性不言而喻。而眼下,真正的危险,依旧盘踞在这座大明帝国的权力中心——应天府。
他必须将全部的精力与谨慎,重新投入到眼前这片更直接、更致命的战场。琼州是希望的火种,但应天,才是决定这火种能否存续的、风暴肆虐的旷野。
翰林院中的气氛,比腊月户外的天气更加凝滞刺骨。往年年关将近,典籍库内总会或多或少流动着一丝松懈之气,同僚之间也会互赠些不值钱但寓意吉祥的年礼,低声交谈几句家常或朝野趣闻。但今年,一切都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库房高大阴森,唯有笔尖划过宣纸的单调沙沙声,以及书页翻动时带起的细微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偶尔有人忍不住喉头发痒,一声压抑的轻咳都会显得如同惊雷般突兀,瞬间引来四周诸多警惕或麻木的侧目。
每个人的脸上都仿佛罩着一层摘不下的寒冰面具,眼神低垂,死死锁定在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尽量避免与任何人有超过一瞬的视线接触。即便是万不得已的公务交接,话语也被压缩到极致,声音压得低而又低,言辞含糊得如同暗语,仿佛每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可能被墙壁偷听,成为未来某日定罪的口实。空气中弥漫的是一种极致的压抑,是恐惧被长时间文火慢炖后,析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死寂和麻木。
林霄将自己更深地埋入那片故纸堆中。他处理文书的速度似乎比以往更快,校勘也更加精细,但这一切都包裹在一层近乎麻木的冷漠外壳之下。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被彻底吓破了胆、只求用繁重公务麻痹自己的小官僚形象。对任何涉及朝局、尤其是与蓝玉案有丝毫关联的话题,他都表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回避与恐惧。
这一日,他正在整理一批都察院移送过来的、关于各地官员年终考功的存档副本。这些文书本身并无特别,但其中夹杂着几份弹劾奏章的抄件,内容多是些地方官员贪墨、懈怠的老生常谈。然而,林霄的目光在其中一份奏章的附件上,骤然凝固!
这一日,他奉命整理一批刚从都察院移送过来的、关于各地官员年终考功的存档副本。这类文书本身大多冗长乏味,充斥着公式化的褒贬词藻,并无多少新意。然而,就在林霄机械地进行分类归档时,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份作为佐证的弹劾奏章抄件附件上,骤然凝固,瞳孔微微收缩!
那是一份看似寻常的名单,罗列了某位被弹劾“驭下不严、结交京官”的边镇武将,近年来“交往过密”的京中人员。名单上的名字大多陌生,或品级不高,但就在名单中段,一个名字却像一根在冰窖里淬炼过的钢针,猛地刺入林霄的眼中——俞通源!
名字后面跟着简短的注脚,字迹清晰却触目惊心:“…查,该将曾于洪武二十四年冬,遣家丁馈赠原永昌侯蓝玉部将俞通源北地貂皮两张,良马一匹,或有勾连之嫌…”
赠礼!时间是在蓝玉案爆发前将近两年!若在太平岁月,这本是武将之间或许算得上寻常的礼节往来,甚至都未必能上达天听。但在蓝玉案“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定性下,尤其是在皇帝陛下对勋贵集团近乎犁庭扫穴的清算风暴中,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交往,就成了一旦被有心人翻出便足以致命的污点!这份弹劾奏章的主旨是抨击那位边将结交京官、可能心怀叵测,而俞通源的名字,此刻只是作为其“结交”行为的佐证之一,被轻描淡写地提及,仿佛只是随手捻起的一颗石子。
但林霄的心脏却瞬间如同被浸入了冰海!心底一个声音在惊呼:余波未平!暗流汹涌!蓝玉案的网,竟然还在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悄收拢,在这里还能牵扯出旧日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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