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典簿。”孙耀宗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林霄闻声抬头,放下手中的工具,起身恭敬道:“孙侍讲有何吩咐?”
孙耀宗踱至林霄案前,伸出保养得极好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册残卷,慢条斯理地道:“此本《正韵》,乃洪武八年礼部初颁之校样,虽残缺,然版本价值颇高。依例,此类孤本修复,当先录副存底,再行修补,以防万一。林典簿直接动手修补,虽则用心,然程序上,似乎略欠稳妥啊?”他话语听起来像是前辈对后辈工作方法的提醒,语气也算平和,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丝挑剔和等着看对方如何应对的意味。
库房内其他几名官员和书办闻言,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手中的动作,悄然竖起了耳朵。谁都听得出来,孙侍讲这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刻意寻林霄的不是了。修复前先录副确是更稳妥的流程,但此类残破孤本,往往字迹模糊、纸张脆弱,录副耗时极长且极易造成二次损坏,很多时候有经验的修书人都会选择先进行初步加固修补,再视情况决定是否录副。这本是心照不宣的惯例,如今被孙耀宗一本正经地拿出来说事,其用意,不言自明。
林霄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谦恭温良的模样,甚至微微躬身,语气诚恳道:“孙侍讲教训的是,是下官考虑不周,急于求成了。见此书残损甚重,恐拖延日久,虫蛀加剧,便想着先做初步加固,竟忘了录副存底的规矩,实在不该。下官这便暂停修补,先行录副。”
他认错认得干脆利落,态度好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反而将孙耀宗那点刁难的意味衬得有些小家子气。孙耀宗见他如此反应,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下更是不悦,却也不好再继续发作,只得板着脸,淡淡道:“嗯,知错能改便好。翰林院办事,首重规矩程序,切记。”
“下官谨记侍讲教诲。”林霄再次躬身,然后果真坐下,铺开纸笔,开始一字一句地誊抄那残卷,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点小风波从未发生过。
孙耀宗讨了个没趣,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又去别处“巡视”了。
库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然而,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那点微妙的张力却并未消散。几名书办交换了一下眼神,皆心照不宣。谁都明白,孙侍讲这是盯上林典籍了。往后的日子,怕是少不了类似的“提点”和“磨砺”。
林霄心中明镜似的。孙耀宗这点手段,于他而言,不过是清风拂山岗,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他真正在意的,是借此窥见的某种趋势——随着朝局暂时稳定,以往被高压所压制住的官场内部那些固有的矛盾、倾轧、乃至嫉妒排挤,似乎又开始有冒头的迹象。孙耀宗不过是其中一个较为明显的例子罢了。自己身份特殊,既非科举正途的顶尖出身,又曾以非常手段骤得清名,如今虽低调,难免会成为一些自诩“清流正途”却又不得志之人眼中钉。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林霄一边誊抄,一边在心中暗忖,“看来这‘老六’的人设,还得继续往下演,而且得演得更逼真才行。不仅要低调,必要时,还得显得……软弱可欺,甚至有些无能,才能让这些人放心,觉得我不足为虑。”
他打定主意,接下来要更加“谨小慎微”,甚至偶尔可以“笨拙”一些,主动露出些无伤大雅的小破绽,让孙耀宗之流找到“指点”的乐趣,从而放松警惕。
果然,随后几日,孙耀宗似乎找到了“敲打”林霄的乐趣,时常以其“年轻经验浅”为由,将一些繁琐耗时、却又不易出彩的苦差事派给他,诸如核对历年邸报存档、整理浩如烟海的翰林院过往会议记录摘要等。林霄皆一一应下,毫无怨言,甚至表现得格外“感激”孙侍讲的“栽培”与“给机会”,干活更是卖力,只是速度嘛,在他刻意控制下,自然快不到哪里去,成果也力求“中规中矩”,绝不出挑。
孙耀宗见林霄如此“上道”,且似乎确实能力平平,除了态度恭谨、耐心尚可外,并无甚过人之处,心中那点嫉妒与不快渐渐被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所取代,寻他麻烦的次数倒也渐渐少了些。
林霄乐得清静,正好将更多精力投入到自己的“副业”中。他利用整理档案的便利,更加系统地搜集与琼州、海运、边镇军械制式、乃至各地物产相关的信息,不动声色地丰富着自己的知识库,为后续可能的行动做准备。
这一日,他奉命去翰林院后院的深层档案库房,调取一批编撰《洪武正韵》前期留下的草稿和资料目录。这处库房平日少有人至,光线昏暗,书架林立,积尘颇厚。林霄举着油灯,按照目录索引,在髙髙耸至房顶的书架间艰难地寻找着目标卷宗。
就在他踮脚试图抽取书架顶层一册厚重档册时,脚下不慎踢到了堆放在角落的一摞废旧书稿,哗啦一声,散落一地。林霄连忙放下油灯,俯身收拾。这些多是近期翰林院其他人编纂时淘汰下来的废稿、重复抄录的副本或无关紧要的草稿,准备日后统一销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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