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西暖阁那场突如其来的“圣心垂询”,如同一场毫无征兆的凛冬寒风,虽已过去数日,但其带来的刺骨寒意,却依旧深深沁入林霄的四肢百骸,久久不散。皇帝朱元璋那看似平淡、实则句句暗藏机锋的问话,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冰冷无情的眼眸,以及最后那句意味难明的“看来卿确只是勤于案牍罢了”,都如同梦魇般,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
回到翰林院后,林霄表面上似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依旧是那个最早到院、最晚离开、埋头于故纸堆中沉默寡言的林典簿。面对同僚们或好奇、或探究、或隐含嫉妒的复杂目光,他一律报以谦卑而略带惶恐的苦笑,只言片语间将面圣的经历描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并将皇帝赏赐的宫纱与瓜果,归因于“陛下天恩浩荡,不罪微臣愚钝”,自己则“诚惶诚恐,唯恐辜负圣恩”,表现得如同一个被天威吓破了胆、只知感恩戴德的幸运儿。
然而,唯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惊涛骇浪远未平息。朱元璋的每一个问题,都绝非无的放矢。询问《大明律》修订旧事是假,试探他对当前海禁、边关乃至藩王问题的看法是真;追问东宫调理之法的来源,更是直指他可能存在的、超越本分的暗中活动!皇帝虽然最终没有深究,但那句“勤于案牍”的评价,与其说是认可,不如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暂不追究的警告。这意味着,他林霄,确确实实已经进入了皇帝那无所不在的监视视野之内,以往那种相对安全的“隐身”状态,恐怕一去不复返了。
“伴君如虎……”深夜,独处于租赁小院的陋室中,林霄对着一灯如豆,喃喃自语。窗外是闷热的夏夜,蝉鸣聒噪,但他却感到一股发自心底的寒意。他反复推敲着面圣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措辞,试图从中解读出更多隐藏的信息,但越是推敲,越是觉得朱元璋的心思如同深渊,根本无从揣测。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攫住了他。以往,纵有千难万险,他至少还能凭借对历史走向的模糊先知和超越时代的见识,在暗处布局谋划。但如今,直面这位中国历史上最具传奇色彩、也最难捉摸的开国帝王,他那些所谓的“先知”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在朱元璋那绝对的权力和洞察入微的审视下,他就像一个透明人,任何一点小心思,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致命的破绽。
琼州基地的未来,与苏婉的关系,乃至自身的生死……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吉凶难料。这种命运完全不受自己掌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就在他心绪最为彷徨、几近陷入绝望深渊之际,那一线熟悉的、静默的暖意,再次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微光,悄然降临。
这日散值后,林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回到小院,却在门扉的缝隙下,发现了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丝帕。帕子质地普通,并无任何绣样印记,就像是寻常市井女子所用之物。这是他与苏婉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之一。
他迅速拾起丝帕,反手闩好房门,点亮油灯,就着昏黄的光线仔细检查。帕子本身并无异样,但在特定角度的光照下,他能看到丝帕边缘有几处极其细微的、用特殊药水书写后已干涸、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痕迹。他取来预先备好的另一种药水,用干净的毛笔蘸取少许,轻轻涂抹在那些痕迹之上。很快,一行行清秀而略显急促的字迹,逐渐显现出来。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内容直接而紧迫:
“闻君日前蒙‘匠头’(指朱元璋)垂询,心甚忧之。‘匠头’近年,于‘朽木’(指勋贵)清理后,尤重‘根基’(指制度根本)稳固与‘梁柱’(指继承体系)承重。其性多疑,视天下为私产,凡有碍‘家业’传承者,无论亲疏,皆可舍之。今‘少东家’(朱标)虽安,然‘匠头’疑心未去,反因‘根基’暂稳而更思虑长远,尤忌‘新木’(指新生势力或潜在挑战者)生长过速、‘旧钉’(指前朝遗留问题或隐患)未除。君日前所言‘律法’之事,恐非就事论事,乃‘匠头’借古察今,试探君是否窥见其‘修缮’(指未来可能的清洗或调整)意图,或自身是否已成‘碍眼之钉’。”
“妾观‘匠头’近日举措,重北疆而缓东南,严内禁而宽外藩(指对藩王表面宽纵实则警惕),其意或在先固根本,再图枝叶。然‘燕地之木’(指燕王朱棣)根系日深,恐已非‘匠头’所能轻易撼动,此或为‘匠头’内心最大隐忧,亦是其反复无常、愈加苛察之根源。”
“君当下之策,首在‘隐’字。既已被视为‘勤于案牍’,便当将此形象做实、做透。于翰林院中,可更显木讷,甚至偶露‘愚钝’,只知埋头故纸,不通世事,于朝局动向浑然不觉。对于孙耀宗之流,不必与之争锋,反可示弱,令其觉得君不足为虑,方可减其敌意,亦合‘匠头’对君之定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