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三年的初冬,应天城的天空总是带着一种洗练后的、近乎冷酷的铅灰色。寒风已然凛冽,卷起枯黄的落叶,在翰林院幽深廊庑间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萧索。自武英殿那场暗藏锋芒的圣心垂询后,林霄如同被浸入冰水淬炼过的精铁,将“隐、钝、静”三字诀刻入了骨髓深处。
他完美地扮演着那个因天威难测而愈发战战兢兢、只知埋头故纸堆的微末小吏。在翰林院,他比以往更加沉默,行动轨迹愈发固定于典籍库与值房之间两点一线,面对孙耀宗之流偶尔残留的、近乎习惯性的挑剔,他报以愈发恭顺甚至略带惶恐的回应,将“愚钝”与“平庸”打磨得光滑无比,再无棱角可言。他主动承接了最繁琐、最耗时、也最不引人注目的校勘工作,诸如核对历朝历代礼仪典制的细微差异,或整理前元地方志中关于物产风俗的浩繁记录,这些工作如同深海沉沙,将他彻底淹没在学术的故纸堆中,再无半点水花溅起。
苏婉那方丝帕上的“指点迷津”,如同暗夜中的灯塔,为他廓清了迷雾。他深知,朱元璋那句“勤于案牍牍”并非褒奖,而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划定了他生存的界限。他必须待在这界限之内,直至皇帝的疑云彻底散去,或是有更大的风浪转移开那至高无上的注视。
日子就在这种外松内紧、近乎凝滞的状态下缓缓流淌。琼州方面的联系已彻底静默,如同断线的风筝,与苏婉的沟通也降至最低,偶有传递,亦是借助最不起眼的渠道,内容仅限于日常问候或极其隐晦的、关于经史典籍的探讨,绝不涉及任何时政。
就在林霄几乎要适应这种如同冬眠般蛰伏的节奏时,一场看似寻常、却内蕴玄机的变故,再次将他推向了帝国权力格局的微妙节点。
这一日,天色依旧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典籍库的窗棂。林霄正呵着冻得发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一批刚送来的、关于各地学宫藏书目录的抄本进行归类。库房内炭火不足,寒气逼人,几名书办不时跺脚搓手,低声抱怨着这鬼天气。
忽然,库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低语。旋即,门被推开,一股冷风卷入,吹得案头纸张哗啦作响。众人抬头,只见翰林院掌院学士陈性善亲自陪同一位身着东宫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走了进来。陈学士面色端凝,那太监则眼神锐利,目光扫过库内众人,最终落在了正埋首于书架间的林霄身上。
刹那间,库房内落针可闻,连呵气声都消失了。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带着惊疑、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林霄的心脏亦是一紧,但长期伪装练就的本能让他瞬间进入了状态。他脸上迅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惶恐,慌忙放下手中的册页,起身,整理袍服,快步上前,躬身行礼:“下官林霄,见过陈学士,见过公公。”
陈性善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林修撰,太子殿下于文华殿有要事相召,你即刻随这位公公前去。”
太子相召?!文华殿?!
这个消息比之上次皇帝垂询,更让林霄感到意外。朱标病体初愈,理应在东宫静养,为何突然召见自己这样一个低阶修撰?而且还是去文华殿这等处理政务之所?
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但他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迟疑,依旧是那副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的模样:“殿下召见?这……下官……下官遵旨!”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颤,将一个骤然被储君点名的小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东宫太监面无表情,只淡淡道:“林修撰,请随咱家来,莫让殿下久等。”
林霄连忙应声,向陈性善再次行礼告退,这才垂首躬身,紧跟在那太监身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出了寒意刺骨的典籍库。
一路穿过重重宫阙,越是靠近文华殿,气氛便越是肃穆。虽不及武英殿那般天威咫尺,但储君理政之所,自有一股森严气度。殿宇巍峨,廊庑洁净,值守的侍卫和内侍皆屏息静气,举止规范。
进入文华殿偏殿,一股混合着淡淡药香、墨香和暖阁地龙热气的温润气息扑面而来。殿内陈设雅致,书卷气浓厚,不似武英殿那般威压逼人。太子朱标并未坐在正中的主位,而是穿着一身素雅的杏黄色常服,披着一件玄色貂裘,半倚在临窗的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他面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唇色浅淡,但那双遗传自马皇后的温润眼眸,却恢复了不少神采,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沉淀着比以往更深沉的疲惫与忧思。
榻旁的小几上,散放着几卷奏章和书籍,一名身着绯袍的东宫属官正垂手恭立一旁。
“微臣翰林院修撰林霄,叩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林霄上前数步,在距离软榻数尺之地,跪倒在地,行以大礼。
“林卿家平身,看座。”朱标的声音温和,却依旧带着一丝中气不足的虚弱,他微微抬手示意,目光落在林霄身上,带着一种审慎的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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