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四年的春末夏初,应天城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氛围中缓缓前行。自那日朝会,朱元璋以“肘腋之患”敲山震虎,并迅速调动宋晟、加强北疆布防之后,整个帝国的神经,尤其是靠近权力核心的官僚阶层,都处于一种高度敏感而又刻意压抑的状态。
翰林院中,那种因编纂《洪武大典》而一度兴起的、略带亢奋的学术气息,似乎也被这股无形的政治低气压所冲淡。官员们往来步履匆匆,交谈声量压低,即便是讨论典籍考据,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生怕某个不经意的典故或词句,会触及那不可言说的禁忌。北疆,燕王,这些词汇成了公开场合的真空地带,无人敢轻易提及,但每个人眼角眉梢的细微变化,又都表明它们无时无刻不盘旋在心头。
林霄愈发像一颗钉死在故纸堆里的螺丝钉。他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专注——至少表面如此。他负责的“舆地门”编纂工作进展“顺利”,大量关于北疆地理、边镇沿革的资料被“严谨”地整理、校勘、归类。他提交的文稿,内容翔实,引证规范,字迹工整,挑不出任何毛病,但也绝无半点出格之处。他将自己完全隐藏在学术的铠甲之后,仿佛外界的一切波澜,都与他这个小小的修撰无关。
孙耀宗如今见到他,偶尔会停下脚步,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打量他片刻,然后或许会没话找话地问一句:“林修撰,舆地志的岭南部分,进展如何了?”语气中早已没了往日的挑剔,反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甚至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承认的、对于能置身事外的微妙庆幸。
林霄总是立刻起身,恭敬回答:“回禀孙大人,下官正在梳理琼州府及周边海岛舆图与物产志,已有些许头绪,定当尽快完成初稿。”态度谦卑,回答得体,将话题牢牢锁定在琼州这片看似远离风暴中心的“化外之地”。
孙耀宗便会“嗯”一声,点点头,不再多言,背着手踱开。或许他心中也在嘀咕,这林霄是真傻还是装傻?燕王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他竟真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编琼州志?但看他那副埋首案牍、心无旁骛的模样,又由不得人不信。久而久之,孙耀宗那点残存的疑虑也渐渐淡了,只将林霄视为一个运气不错、但也仅限于此的“书蠹”,不再过多关注。
然而,只有林霄自己知道,这“琼州”二字,于他而言,重若千钧。那里不仅是他为这个时代保留的“火种”安身立命之所,更是他应对未来巨变的唯一退路和希望所在。北疆布防的诏令下达后,他心中的焦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与日俱增。
朱元璋的反应如此迅速和激烈,说明皇帝的猜忌之深,已非寻常劝谏或时间所能化解。朱棣面对如此高压,是选择隐忍退缩,还是被激发出更强的逆反之心?无论哪种结果,都预示着更大的动荡即将来临。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得到琼州的消息。那条由“驼爷”掌握的、跨越海峡的秘密联络渠道,已经静默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既是出于安全的必要蛰伏,也让林霄时常感到一种信息真空下的不安。
琼州基地建设是否顺利?保全过去的那些将领是否安顿妥当?最重要的是,他寄予厚望的“水师”,是否已初具雏形?在即将到来的、可能席卷整个北方的风暴中,这支偏居海岛的力量,或许将成为决定命运的关键砝码。
这种焦虑,直到一个闷热的午后,才终于得到缓解。
那日,林霄正在典籍库内核对一批新送来的、关于广东沿海巡检司设置的档案。库房内闷热难当,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墨锭混合的独特气味,偶尔有苍蝇嗡嗡飞过,更添烦躁。一名负责在外间整理书目的老书办,抱着一摞刚被虫蛀需要修补的旧书走了进来,脚步有些蹒跚。林霄见状,连忙起身帮忙接过。
“有劳林修撰了。”老书办喘着气,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唉,人老了,不中用了。这些书放在墙角有些时日了,今日才发现遭了虫蛀,得赶紧送去修补才行。”
林霄一边说着“不妨事”,一边帮忙将书放在一旁的空桌上。就在他放下最上面一本《广东通志》(残本)时,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书脊一处特别厚重的补丁。那补丁用的皮质和颜色与原本书脊几乎一致,但手感却微有不同,似乎更硬挺一些。
一个极其细微的触感,如同电流般传入林霄指尖——那补丁边缘,有一个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微小凸起,摸上去会感受到三下极短的震动。
是“驼爷”的联络信号!
林霄的心脏猛地一跳,但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带着一丝对虫蛀书籍的惋惜:“可惜了,这《广东通志》还是前朝的刻本,虫蛀得这般厉害,修补起来要费些功夫了。”
老书办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库房里潮气重,防不胜防。我这就送去裱糊匠那里。”
林霄状似随意地翻了翻最上面的几本虫蛀书,目光扫过那本《广东通志》的补丁书脊,确认了信号来源。然后他温和地对老书办说:“李老,您年纪大了,这些书也不轻,我正好要出去透透气,顺路帮您送到裱糊匠那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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