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密信带来的振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霄心中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那三艘初具雏形的战船,那五百日夜操练的水手,那场虽小却意义非凡的海战胜利,以及王弼、俞通源等人渐次安定的消息,都让他胸中积压已久的阴霾为之一散。他反复咀嚼着信中的每一个字,如同品味着琼州海风送来的微咸希望,那支在遥远海岛上悄然壮大的力量,是他在这诡谲朝局中,唯一能攥在手中的、实实在在的筹码。
然而,这份欣喜并未持续太久,便被更深的思虑所取代。“驼爷”信中提及的隐患——粮秣消耗日巨、火炮短板难解、基地规模渐显恐难隐匿——如同三根冰冷的芒刺,扎在心头。尤其是最后一点,随着琼州基业的扩张,被发现的风险只会与日俱增。如何应对?伪装成大型商号?土绅联合的垦荒团?这些设想在脑海中盘旋,却都觉不够稳妥。他需要时间,更需要一个相对安稳的外部环境,让琼州得以喘息、积蓄。
目光从南方那片蔚蓝的海域收回,重新落回眼前这方波谲云诡的京城棋局。北疆的疑云并未消散,朱元璋那道加强布防的诏令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在燕王朱棣的头顶。皇帝对这位手握重兵、雄踞北疆的亲子,猜忌之深,已昭然若揭。朱标虽病情暂时稳定,皇太孙朱允炆的地位也得以确立,但这看似稳固的储位,在朱元璋日益衰老、而诸王年富力强且手握兵权的现实面前,又能维系多久?林霄深知,历史的惯性何其巨大,朱棣绝非甘于雌伏之人,那场席卷整个帝国的风暴,或许只是被朱标的“好转”暂时推迟了爆发的时间。
“标储位稳,帝心属意……”林霄低声咀嚼着这个判断,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弧度。这表面的平静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朱元璋越是着力巩固以朱允炆为核心的继承体系,对燕王等手握兵权的藩王的防范和猜忌只会越深。而藩王们,尤其是那位雄才大略的燕王,面对一个年幼且缺乏根基的储君,心中的野望又岂会轻易熄灭?这看似稳固的局面,实则脆弱不堪,只需一点火星,便能引爆那积压已久的矛盾。
三日后,一方素雅的信笺,再次通过那位与苏家略有交情的老翰林之手,悄然递到了林霄案头。信笺角落,那枚用朱砂点出的梅花印记清晰可见——依旧是最高优先级的暗号。展开临帖,娟秀字迹间隐藏的密文被迅速破译:“西山梅信,寒香愈浓。听松亭畔,雪泥鸿爪。明日巳时,盼君再临。”
又是西山卧佛寺,又是听松亭。苏婉再次选择了这个僻静之地。林霄心中微动,她必有极其重要之事相商。或许是关于宫中动向?亦或是她察觉到了什么新的危险?
翌日,天光微熹,林霄便已悄然离城。冬日清晨的西山,积雪未融,山道寂寥,唯有寒风掠过松林的呜咽。他谨慎地绕行,确认无人尾随后,方才加快脚步,踏着积雪向听松亭而去。
亭中,炭火已燃,铜壶里水汽氤氲。苏婉裹着一件素色斗篷,正凝望着亭外几株含苞待放的老梅,侧影在晨光中显得沉静而坚定。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却在看到林霄的瞬间,化作了暖意。
“霄郎。”她轻声唤道,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婉儿。”林霄接过茶盏,暖意透过杯壁传来,驱散了山间的寒意。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信中所言‘寒香愈浓’,可是指京中又有变故?”
苏婉轻轻摇头,示意他坐下:“变故倒未必,但寒意确实更重了。父亲昨日被召入宫,参与议定明年开春后,诸王轮替回京朝觐的仪程与护卫规制。”
林霄心中一动。诸王朝觐,本是常例,但在这个敏感时期,朱元璋特意召大臣商议护卫规制,其用意不言自明——皇帝对藩王的戒备,已从北疆的军事布防,延伸到了京畿的安全层面。他问道:“陛下可有特别谕示?”
“有。”苏婉压低声音,“陛下特意强调,诸王护卫,除王府仪仗外,所携亲兵甲士,不得超过三百之数,且入京后需统一驻扎于城外指定卫所,不得擅入内城。随行将领名单,需提前一月报备兵部核准。”
三百亲兵!林霄暗自冷笑。这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象征性的仪仗。朱元璋此举,无异于将诸王在京畿之地彻底置于朝廷的严密监控之下,防备之心,已近于苛刻。他沉吟道:“诸王……尤其是燕王殿下,对此可有反应?”
“这正是我忧心之处。”苏婉的眉头微蹙,“父亲言道,燕王府递来的初步名单中,将领皆是王府旧人,看似中规中矩。但据宫中一位与燕王府有些交情的内侍私下透露,燕王殿下接到谕旨后,在王府书房独坐良久,面色沉郁,最终只说了句‘儿臣遵旨’,再无他言。那内侍说,他伺候燕王多年,从未见过殿下如此压抑。”
压抑?林霄心中一凛。以朱棣的性情,这种压抑绝非屈服,而是暴风雨前的死寂。朱元璋步步紧逼的防范,只会不断刺激这位雄主的逆鳞。“陛下对太子殿下与皇太孙的护卫,可有新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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