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引述历史,不偏不倚,先肯定其初衷,再点明其风险。朱标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其利在于,”林霄条分缕析,语速平稳,“以宗亲守要地,可收血脉相连、同心同德之效,尤其于开国之初,四方未靖,非至亲重臣,不足以镇抚遐迩,如汉之文帝倚重梁王,唐之太宗封建诸子,皆一时之选。且藩王坐镇一方,可有效抵御外侮,安抚地方,使中枢无后顾之忧。”
“然其弊亦十分显着,”林霄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但内容却开始触及核心,“其一,易致尾大不掉。藩王开府建衙,手握兵权民政权,经年累月,易成国中之国。朝廷政令,出于藩国,往往大打折扣。其二,天家亲情,难敌权欲诱惑。至高权柄之前,父子兄弟之情,有时亦显脆弱。若中枢强干,尚可驾驭;若主少国疑,或朝纲不振,则强藩环伺,必生觊觎之心。汉之七国,晋之八王,乃至前宋太宗斧声烛影之疑案,皆源于此‘强枝弱干’之局。”
“强枝弱干……”朱标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他看向林霄的目光更加专注,“卿以为,我朝当下,这‘干’与‘枝’,形势如何?”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几乎等同于询问朱标自身地位的稳固性。林霄心中警铃大作,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绝不能直接评价当下,尤其是具体藩王,必须借助历史这面镜子。
他立刻起身,躬身答道:“殿下明鉴!微臣职位卑末,安敢妄议国朝大政、评说天家亲贵!我朝陛下圣文神武,殿下仁德英明,君臣一心,干强枝荣,此乃天下共识。微臣所言,皆是泛泛史论,绝无影射当下之意!”他先坚决撇清,表明立场。
朱标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挥挥手让他坐下,语气缓和了些:“孤知道卿的忠心。孤问的,正是这史论。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你只需从史实出发,谈谈若欲避免‘强枝弱干’之祸,当有何未雨绸缪之策?姑且言之,姑且听之。”
林霄心中稍定,知道朱标需要的是一个理论上的参考,而非具体的行动方案。他重新坐稳,深吸一口气,将早已酝酿好的思路,以一种谨慎而恳切的态度娓娓道来:
“殿下既如此说,微臣便斗胆妄言。以史为鉴,欲固国本,使社稷长安,核心在于‘强干弱枝,徐徐图之’八字。”
“哦?何为‘强干’?何为‘弱枝’?又如何‘徐徐图之’?”朱标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这八个字吸引了。
“所谓‘强干’,”林霄解释道,“首要在于稳固储位,明确法统。使天下臣民皆知,社稷之主,唯在东宫。此乃定海神针,人心所向。其次,须不断加强中枢权威,尤其是对军权、财权、官吏任免权的绝对掌控。练兵当练京营,选官当重科举,赋税当通漕运,使天下精兵良将、英才赋税,皆汇聚于中枢,则‘干’自然强健,如巨木参天,根系深植。”
朱标目光闪烁,若有所思。林霄的话,无疑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加强中枢,巩固储位,这正是朱元璋和他一直在努力的方向。
“那‘弱枝’呢?”朱标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至于‘弱枝’,”林霄更加谨慎,字斟句酌,“并非意指刻薄宗亲,削夺藩王应有之尊荣。而是……防微杜渐,以制度约束,避免藩国势力过度膨胀,威胁中央。此策宜缓不宜急,宜隐不宜显。”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朱标的反应,见其并无不悦,才继续道:“其一,可逐步规范藩王护卫数额,明确其职责仅限于护卫王府、镇守本城,非奉诏不得干预地方军政。其二,藩国官员任免,尤其是长史、护卫指挥等要职,朝廷可保留审核乃至指派之权,确保其忠于朝廷。其三,藩国赋税收入,当有定例,超额部分或可酌量上缴中枢,或用于当地民生,避免其财力过度集中于王府,用于蓄养私兵。其四,可鼓励藩王精研学问,弘扬文化,或委以修书、察访民情等文事,使其精力有所寄托,彰显天家亲亲仁民之德。”
林霄提出的这些措施,大多看似温和,属于制度性建设,而非激烈的削藩。尤其是最后一点,鼓励藩王从事文化事业,几乎是暗示可以像让他编书一样,给藩王找点“正经事”做,分散其注意力。
“至于‘徐徐图之’,”林霄最后总结道,“便是此事关乎天家骨肉,关乎国本稳定,切忌操之过急,激起变故。当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待中枢实力日增,制度日益完善,天下归心,则藩王自然安于其位,拱卫中央。纵有少数心怀异志者,亦因大势所趋,而不敢轻举妄动。此乃釜底抽薪之策,而非扬汤止沸之举。”
林霄说完,再次垂首:“此皆微臣一孔之见,拾人牙慧,妄测圣心,实属惶恐。是否可行,如何施行,自有陛下与殿下圣心独断,非微臣所能妄议。伏惟殿下恕臣狂愚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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