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四年的盛夏,终究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悍然君临应天。烈日煌煌,灼烤着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碧瓦,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气浪,连带着殿宇楼阁那威严的飞檐翘角,都在这氤氲热浪中显得有些恍惚不定,仿佛海市蜃楼般虚幻。蝉鸣声早已从最初的试探性的嘶鸣,转为铺天盖地、歇斯底里的合奏,密集得令人心烦意乱,仿佛要将这沉闷空气中的最后一丝冷静也彻底榨干、碾碎。
宫墙之下,往日里挺拔如松、甲胄森然的禁军侍卫,此刻虽依旧保持着肃立的姿态,如同钉死在原地的铜铸铁铸雕像,但细看之下,便能发现他们额角鬓边不断滚落的汗珠,以及甲胄内里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的里衫。唯有偶尔因汗水蛰痛眼角而微微抽动的脸颊肌肉,才透露出这具具血肉之躯,正承受着何等酷烈的煎熬。
连日来,皇帝陛下的心情,似乎也随着这攀升的暑气,变得愈发焦灼难耐。朝堂之上,那股无形的低气压,比盛夏的闷雷更令人窒息。
先是北疆布防事宜,陛下对兵部、五军都督府呈报的细节追问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一个数字的模糊,一份陈年旧档的轻微出入,便能引来雷霆震怒和令人胆寒的追查。紧接着,户部关于淮西、河南等地春荒后续的奏报,又让陛下的眉头锁得更深。那看似枯燥的灾情数字、流民数目,在陛下眼中,恐怕比边关的烽火更牵动心弦——毕竟,烽火起于外,而饥民起于内,后者往往更能动摇国之根基。
一种新的、更加复杂的紧张感,取代了蓝玉案后纯粹的血腥恐惧,弥漫在六部衙门的廊庑庑之间。翰林院这座往日相对超然的“清贵之地”,此番亦未能完全置身事外。
皇帝似乎突然对洪武初年制定的各类赈灾条例、荒政典籍的原始档案产生了浓厚兴趣,一连数日,皆下旨调阅相关卷宗,并要求翰林官当值以备咨询。这使得院中稍有资历的修撰、编修们,也被卷入了这种战战兢兢的氛围之中,终日埋首于发黄的故纸堆,竭力回忆着那些早已被时光尘封的制定细节与初衷,生怕一个应答不慎,便触怒了那尊越来越难以揣测的圣心。
林霄身处其间,依旧完美地维持着那副勤勉低调、甚至略显平庸迂腐的姿态。
自文华殿那场关于藩王策的奏对后,他愈发将自己深深埋入典籍库的浩瀚烟海之中。他完美地扮演着一颗官僚机器中沉默而可靠的螺丝钉,仿佛外界所有的波澜与压力,都与他这从八品修撰无关。他甚至刻意在整理赈灾旧档时,犯过几次无伤大雅的小错误,比如将两份相邻州府的灾情报告顺序放反,或是抄录救济粮数目时漏写了一个零,事后“惶恐”地发现并更正,更让孙耀宗确信此人不堪大用,从而彻底放松了警惕。
然而,他内心的警惕却提到了最高,朱元璋这种突然对民生疾苦和赈灾制度的极端关注,绝非一时兴起,这更像是一种信号,一种在北方边患悬而未决、内部稳定面临考验的背景下,皇帝开始着手审视帝国最脆弱腹地的信号。
天灾往往伴随着人祸,而人祸,最易滋生变乱。陛下这是要未雨绸缪,还是已经察觉到了某些地方吏治崩坏、民生凋敝的苗头?
他更加小心翼翼地利用编纂大典的便利,不仅搜集与琼州、海运相关的信息,也开始系统性地研读历代荒政着述、水利典籍,甚至是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志中关于物产、气候、漕运的记载。
这些知识,看似与他“老六”的生存之道无关,但他深知,在这片土地上,粮食和水,有时比刀剑更能决定命运。
就在这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潮汹涌的背景下,一场比之上次武英殿垂询更让林霄感到意外的“恩宠”,再次毫无征兆地降临。
这日午后,天气格外闷热,典籍库内虽门窗大开,却依旧感觉不到丝毫风动。林霄正与几名同僚一起,汗流浃背地校勘着一批新送来的、关于洪武初年各地推行“预备仓”制度的档案汇编。这些文书枯燥至极,充斥着钱粮数字、仓储条例和枯燥的公文程式,校勘起来格外耗费眼力心神。
突然,一阵不同于寻常文吏的、沉稳而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自库房外廊由远及近。所有埋首案牍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种脚步声,他们并不陌生,通常意味着宫内极具分量的人物驾临。
下一刻,乾清宫管事牌子、司礼监随堂太监李彬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库房门口。他面白无须,神色端凝,目光如电般扫过库内众人,最后再次精准地落在了正执笔核对仓廪数目的林霄身上。
库房内的空气瞬间彻底凝固了。
几名书办甚至比上次更加惊惧,恨不得将自己缩进书架里去。
李公公!又是他!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内侍之一!他再次亲自前来,目标依旧明确,直指林霄!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上次的“律法垂询”还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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