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霄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再次骤停,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尾椎骨急速窜上头顶,瞬间冲散了所有的酷热,但他强大的意志力和数月来磨砺出的“演技”在此时发挥了作用,只见他脸上迅速浮现出比上次更甚的惊愕、茫然,以及一种小臣接连被天子近侍点名时应有的、加倍的惶恐与无措。
他慌忙放下笔,起身,整理了一下已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青色官袍,快步走到李彬面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明显可闻的、符合情境的颤抖:
“微...微臣林霄,不知李公公再次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刻意强调了“再次”二字,以示自己的意外与不安。
李彬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修撰,陛下于武英殿阅览各地春荒奏报,偶有思及前代赈灾良法,闻你近日于此间整理洪武初年预备仓旧档,颇涉荒政沿革,特宣你即刻前往,备询。”
武英殿!皇帝陛下再次垂询!这次问的是民生赈灾!这话如同另一记惊雷,在死寂的库房内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极致的惊疑与同情——陛下垂询律法已是凶险,问及民生,看似温和,实则更难应对!
律法尚有成例可循,民生策论却最易触及实弊,一言不慎,便可能得罪无数地方官吏,甚至被扣上“非议朝政”的帽子!
皇帝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还又是点名找他?洪武初年的预备仓制度?他确实因整理档案接触过一些,但绝非精通!
这又是一个陷阱?一次新的试探?还是朱元璋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想找个“熟悉旧档”的人问问前朝故事?
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但他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以头触地,声音充满了巨大的惶恐:“微臣...微臣领旨!陛下天恩,再次垂询及微末小臣,微臣...微臣才疏学浅,于荒政所知甚少,恐...恐再负圣望,诚惶诚恐!”
李彬似乎对他的反应早已预料,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淡淡道:“陛下还在等着,林修撰,这就随咱家走吧。”
“是是是!微臣遵旨!”林霄连忙应声,姿态谦卑至极,垂首紧跟在那名太监身后,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出了闷热如蒸笼的典籍库。
穿过重重宫阙,越靠近武英殿,气氛便越是肃杀。烈日炎炎,林霄却觉得浑身发冷,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设想着各种可能的情景及应对之策。这次问的是民生,他绝不能像上次那样完全撇清,必须有所建言,但建言必须控制在“引述古法”、“就事论事”的范畴内,绝不能有任何针对当下、指责时弊的意味,尤其不能触及可能存在的吏治贪腐。
核心原则依旧是:低调、务实、引据经典、不涉人事。
武英殿内,依旧弥漫着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朱元璋并未坐在正中的御座上,而是穿着一身半旧的赤黄色龙纹常服,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目光似乎正落在淮西、河南等受灾区域。
他的身影依旧不算特别高大,却散发着掌控天下、洞悉人心的磅礴气势。案几上,堆满了各地的奏章和几卷显然年代久远的黄册,正是洪武初年关于预备仓、赈灾制度的原始档案。
李彬悄无声息地退至门边垂手侍立。
林霄不敢怠慢,上前数步,在距离皇帝背影约丈许之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上冰凉的金砖地面,高声道:“微臣翰林院修撰林霄,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
朱元璋并未立刻转身,依旧凝视着疆域图,仿佛没有听到。
时间再次被拉长,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林霄跪伏在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以及金砖传来的、自身血液奔流的嗡鸣。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身下的金砖上,留下一个小小的、迅速蒸发的深色印记。
良久,就在林霄的膝盖开始感到麻木刺痛时,那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同重锤般敲击在心坎上:
“林霄。”
“微臣在!”林霄立刻应声,不敢有丝毫迟疑。
“朕闻你近日,于翰林院整理旧档,于洪武初年预备仓、赈灾诸法,颇下功夫。”朱元璋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今岁淮西、河南春荒,虽有赈济,然流民未绝,疫病偶发。朕观历代荒政,皆言‘救荒无善策’,然则,我朝开国近三十年,田亩日辟,仓廪渐实,何以遇此等小灾,仍显支绌?洪武初年所定预备仓、官籴籴平粜诸法,其效如何?何以后世行之,渐不如初?卿近日整理旧档,可有所得?”
问题来了!果然直指核心!不仅问古法,更问今弊!而且将问题抛给了“后世行之渐不如初”,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坑!若直接回答“后世官吏执行不力”,等于地图炮攻击整个官僚体系;若回避问题,又显得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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