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如虎……”林霄低声喟叹,他知道,自己今日看似过关,实则只是将更大的考验推迟了。皇帝对民生疾苦的关注,绝非一时兴起,这背后是北疆未靖、内部隐忧交织下的深层焦虑。自己这个看似“熟悉旧档”的修撰,恐怕已经被皇帝纳入了一个潜在的、可供咨询的名单,尽管位次极其靠后。
接下来的数日,翰林院内的气氛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同僚们对林霄的态度,敬畏中多了几分探究,疏远中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孙耀宗虽然依旧保持着上官的威严,但指派工作时,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甚至偶尔会询问一下他关于某些典籍校勘的意见。
林霄对此心知肚明,他依旧维持着那副勤勉低调、甚至略显迂腐的姿态。他将皇帝的赏赐小心收好,只在同僚起哄时,才泡上一壶御赐的新茶分享,言语间充满了对天恩的感激涕零。在工作中,他更加投入地埋首于故纸堆,尤其是那些关于历代赈灾、水利、农桑的着述,仿佛真的要将他那日奏对时提到的“引据经典”落到实处。
他利用编纂大典的便利,更加系统性地研读《救荒活民书》、《农桑辑要》等典籍,并开始有意识地整理、摘录其中切实可行的措施,尤其是关于“以工代赈”的具体案例、仓储管理的方法、以及地方官吏在赈灾中的职责与考核标准。
他做这些,并非为了再次炫技,而是为了真正充实自己,以备皇帝可能的下一次垂询。同时,这也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伪装——一个真正醉心于学问、试图从古籍中寻找治国良方的学者,总比一个急功近利、善于钻营的官僚更让人放心。
然而,就在林霄以为这次“民生问策”的风波将逐渐平息,一切将回归看似平静的轨迹时,一场来自朝堂之上的波澜,再次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
那是在一次例行的朝会之后。关于淮西、河南等地春荒后续赈济事宜的讨论,再次成为了焦点。户部呈报了最新的赈灾进展,言辞间不乏自我褒扬,强调钱粮已足额发放,流民得到安置,疫情得到控制云云。
然而,几位都察院的御史却出班弹劾,指出户部奏报与地方实际情况存在出入,部分地区赈济钱粮被胥吏克扣,以工代赈项目沦为形式,甚至有的地方官员虚报灾情,冒领赈粮。双方在朝堂上争执不下,引经据典,互相攻讦,场面一度有些混乱。
高踞御座之上的朱元璋,始终面色阴沉地听着,一言不发。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丹墀下争吵的臣子,无形的低气压让整个奉天殿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氛围中。
就在户部尚书与一位言辞激烈的御史争得面红耳赤之际,朱元璋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够了!”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移动,最后落在了班列末尾、几乎要隐没在柱影里的翰林院队列方向。
“翰林院修撰林霄。”皇帝的声音平淡地响起,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殿堂。
所有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个青色的、毫不起眼的身影上。连正在争吵的户部尚书和那位御史,都愕然地停下了动作,难以置信地望向后方。
林霄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会在这种场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再次点他的名!他感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背上,有惊疑,有好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敌意。
他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出班,小步疾行至御道中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上冰凉的金砖,高声道:“微臣在!”
“朕前日问你荒政之事,”朱元璋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你言及‘吏治清浊之关键’,乃诸弊之源。今日朝堂所议,恰印证此点。依你之见,此次淮西赈济,朝廷当如何措置,方能令恩泽下达,实惠及民?而非徒耗钱粮,肥了中饱私囊之蠹吏?”
又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坑!而且是在满朝文武面前!让他一个从六品修撰,当着户部、都察院等一众堂官的面,去评判朝廷赈济方略的得失,并提出建议?这简直是将他放在火上烤!
答得好,势必得罪户部乃至地方无数官吏;答得不好,便是无能,甚至可能被扣上“妄议朝政”的帽子。皇帝此举,究竟是真心询问,还是借他之口敲打户部?或是又一次更严厉的试探?
林霄伏在地上,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瞬间又被冷汗浸透。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检索着近日研读荒政典籍的心得,以及那日奏对时的思路。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犹豫或慌乱都是致命的。必须回答,而且必须回答得既能切中时弊,又显得立足典籍、不涉人事,将矛头指向“制度”和“共性的吏治问题”,而非具体官员。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用略带颤抖却尽量清晰的声音答道:“陛下圣明,明察秋毫!微臣……微臣前日所言,实乃基于史籍所载之泛泛而论,岂敢妄断今日之事?然陛下垂询,微臣不敢不竭尽驽钝,再陈刍荛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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