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霄回到翰林院已数日,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迹——点卯、校书、埋首故纸堆。他刻意维持着低调,对于同僚们或真或假的恭维,一律以谦逊和“侥幸”应对,将所有的功劳与光环,都推给了远在淮西坐镇的范敏侍郎和“陛下天威”。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歇。他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在自己身上。
孙耀宗的笑容愈发和煦,关切地问候他旅途劳顿,嘱咐他好生休养,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探究与审视的光芒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甚。偶尔在廊庑下相遇,几句看似随意的闲谈,也总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仿佛想从他谦卑的外表下,挖出些许骄纵或疏狂的苗头。
林霄心中冷笑,面上却越发恭谨。他深知,在这皇权至上的时代,所谓的“功绩”,不过是帝王权衡棋局中的一枚筹码。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他如今要做的,便是扮演好那个因“天恩浩荡”而“诚惶诚恐”、因“上官提携”而“感恩戴德”的忠谨臣子,将所有的锋芒,都收敛于无形。
返京后的第五日,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宫中的钟鼓声悠扬传来,预示着新一日常朝的开启。林霄如常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袍,随着人流步入皇城。他依旧刻意走在队伍的边缘,低眉顺目,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奉天殿前,百官依品级肃立,鸦雀无声。秋风吹过殿前广场,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更添几分萧瑟。林霄垂手立于翰林院的队列末尾,几乎要隐没在巨大的蟠龙金柱的阴影里,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今日朝会可能出现的议题,以及皇帝是否会突然提及淮西之事。
果然,在冗长的礼仪和几项常规政务奏报之后,高踞御座之上的朱元璋,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丹墀下的臣公,最终定格在了文官班列的末尾。那目光并不炽热,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冰冷压力,让所有被其扫过的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翰林院修撰林霄。”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大殿,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来了!林霄心脏猛地一缩,但长期的伪装和极强的自制力让他瞬间做出了反应。他立刻出列,小步疾行至御道中央,在无数道骤然聚焦、含义各异的目光注视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上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颤,高声道:“微臣在!”
“抬起头来。”朱元璋的声音依旧平淡。
林霄依言抬头,但目光依旧低垂,不敢直视天颜。他能感受到那自上而下的、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朕览范敏奏报,淮西赈灾,已初见成效。灾民得安,疫病得控,更揪出蠹吏,整饬官场。范敏在奏本中言,你协理赈务,颇多用心的处,于查奸惩贪、安顿民生上,献策出力,甚为得力。”
朱元璋的话语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朕前次问你荒政,你言必称古籍,论必引经典。此番亲历地方,可有新的体会?”
这是一个开放性的问题,却暗藏机锋。若一味强调实务功劳,恐惹“矜功自傲”之嫌;若完全归功于上,又显虚伪,且可能让皇帝觉得他毫无长进。
林霄心念电转,伏地恭声答道:“回禀陛下。微臣愚钝,此前于翰林院中,虽涉猎典籍,终是纸上谈兵,不知民间疾苦,更不识吏治之复杂。此次奉旨协理淮西赈务,得睹天灾之威,民生之艰,方知陛下平日宵旰忧劳,治国之不易。微臣所行,不过谨遵陛下训示与范大人指令,循章办事,偶有些许微末之见,亦赖范大人采纳施行、陛下天威震慑,方能略见成效。若论体会,微臣最深切者,便是‘法虽善,需良吏行之;心虽仁,赖实干达之’。天下良法美意,若非陛下圣明烛照,群臣同心用命,终难惠及黎庶。微臣……微臣经此一事,唯觉见识浅薄,唯有更加勤勉,用心王事,方能不负陛下天恩于万一。”
他这番话,将功劳层层上推,先归于皇帝“圣明烛照”和“天威震慑”,次归於钦差范敏“采纳施行”和“指令”,最后才点到自己的“循章办事”和“微末之见”,同时强调了自己的“见识浅薄”和“更加勤勉”的决心,姿态放得极低。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响,每一声都敲在跪地臣子的心上,也敲在旁观众人的神经上。
良久,就在林霄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膝盖开始传来刺痛之感时,朱元璋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中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或许是满意,或许只是更深沉的算计:
“嗯,不居功,知进退,识大体。看来这趟淮西,你没有白去。范敏在奏疏中,还特意提到了你于赈灾后续,所言的‘固本培元’之策,认为颇有见地。太子日前与朕论及地方庶政,亦对你此前整理‘食货志’之务实文风,有所称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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