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应天城的梧桐叶已染上层层金黄,随着凉风簌簌飘落,铺满了翰林院通往宫门的青石板路。散值的钟声悠扬响起,林霄随着人流缓步而出,身上那件新赐的六品青袍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却似有千斤之重,压得他步履略显沉滞。
连日的喧嚣与恭维,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同僚的热络、上官的“器重”、乃至宫中内侍偶尔投来的探究目光,都让他如芒在背。皇帝的“殊荣”是一把双刃剑,既将他推入了权力核心的视野,也让他彻底失去了隐匿于人群的可能。他如今是翰林院侍读林霄,是“简在帝心”的年轻干才,是无数人眼中需要巴结、嫉妒或警惕的对象。这种被置于聚光灯下的感觉,让他那早已融入骨血的“老六”本能时刻保持着最高警戒。
他需要片刻的喘息,需要一处能卸下所有伪装的港湾。而那个名字,那个身影,便是他此刻唯一的念想。
依照苏婉密信中的指示,他并未直接回寓所,而是刻意绕了几条街巷,在几家书铺和文玩店流连片刻,确认无人尾随后,才雇了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悄无声息地驶往城南。
归云观坐落于城南一处僻静的山坳之中,并非皇家敕建,也非香火鼎盛之名刹,而是一处由前朝某位致仕文官舍宅改建的清修之所,平日里只接待些许与观主有旧的文人雅士,环境极为幽静。此时日头西沉,山道两旁古木参天,落叶满地,更添几分出世之清冷。
轿子在观前百余步处停下,林霄付了轿资,步行而上。观门虚掩,并无知客道人迎接,只有秋风卷着落叶在石阶上打着旋儿。他依着约定,轻轻叩了三下门环,片刻后,一名身着灰色道袍、面容清癯的老道姑悄然开门,见到林霄,并未多言,只是单手一礼,侧身让开通道,随即又无声地掩上了门,仿佛他只是一阵无意间吹入观中的风。
观内庭院深深,古柏苍劲,仅有几间精舍透出微弱灯火。一名垂髫小道童静立廊下,见到林霄,亦是默默一礼,引着他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后院一间倚着山崖而建的精舍前。小道童指了指虚掩的房门,便躬身退下,消失在暮色中。
林霄深吸一口带着山间草木清香的凉气,平复了一下微促的心跳,轻轻推开了房门。
室内陈设简朴,一桌两椅,一榻一炉,壁上悬着一幅意境空灵的水墨山水,再无多余饰物。然而,就在那扇正对着一片幽深竹林的支摘窗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凭窗而立。她穿着一身月白素缎襦裙,外罩一件藕荷色暗纹比甲,乌黑的秀发简单地绾成一个髻,仅以一根白玉簪固定,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与室内昏黄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减,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韧。
似是听到了推门声,那身影微微一颤,缓缓转过身来。
多日不见,苏婉的脸颊似乎更清瘦了些,下颌尖尖,但那双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眸子,在看到他的一刹那,瞬间迸发出难以掩饰的璀璨光芒,那光芒中交织着浓烈的关切、如释重负的欣慰,以及一丝潜藏深处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柔情。她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温柔到极致的笑意,轻声道:“你来了。”
没有称呼官职,没有世俗的客套,只有这三个字,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婉儿。”林霄心头一热,反手轻轻合上门扉,快步上前,在距离她一步之遥处停下。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浓烈的情感交流。他仔细地端详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这几月来独自在京中承受压力的痕迹,“让你久等了,也让你……担心了。”
苏婉轻轻摇头,目光在他身上那件新官袍上停留一瞬,随即又落回他脸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我没什么,倒是你,清减了不少。淮西风霜,京中波澜,这几日,定是劳心劳力。”
她引着他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亲手为他斟上一杯早已备好的、温度适中的热茶。茶香袅袅,沁人心脾。“先喝口茶,暖暖身子。这观中的野山茶,别有一番清冽滋味。”
林霄接过茶杯,指尖传来瓷壁温润的触感,看着眼前人儿低眉斟茶的娴静侧影,连日来的紧绷与疲惫,竟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他依言饮了一口,茶汤微苦回甘,确能安神。“此处甚好,比之西山、清漪园,更为隐蔽安全。婉儿你费心了。”
“归云观主与家母有旧,算是可信之人。”苏婉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捧着茶杯,指尖微微用力,显露出她内心的并不平静,“你离京这些时日,京中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陛下自中秋后,身体偶有微恙,虽不严重,但对北疆军务、对太子殿下的课业考较,却愈发频繁严格。你升任侍读的旨意一下,更是引得各方瞩目。孙耀宗近日往东宫跑得勤快,与几位太子洗马、赞善过从甚密。我担心……他或许会借东宫之势,对你有所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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