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霄放下茶杯,神色凝重:“我亦有此预感。陛下将我擢升侍读,又当朝提及太子赞许,看似恩宠,实则是将我架在火上烤。孙耀宗表面热络,言辞恳切,但眼神里的忌惮和算计,瞒不过我。他经营翰林院多年,岂容我一个后来者轻易威胁其地位?”
“不仅如此,”苏婉压低了声音,“我隐约听闻,都察院那边,似乎有人对你淮西之事,颇有微词,虽未明言,但暗指你‘邀功心切’、‘手段酷烈’,有违儒臣敦厚之道。这些言论,背后未必无人推动。”
林霄冷笑一声:“意料之中。我断了某些人的财路,打了凤阳官场的脸,自然会有人怀恨在心。他们不敢明着攻讦讦陛下钦点的功劳,便只能在‘心术’、‘手段’上做文章。不过,目前这些尚是疥癣之疾,只要陛下信重未衰,他们便翻不起大浪。我眼下最需警惕的,还是孙耀宗和东宫那边的动向。”
他顿了顿,看向苏婉,目光柔和下来:“这些消息,你是如何得知?在京中周旋,定是耗费了不少心力。”他深知,一个闺阁女子,即便有家族势力依托,要在这龙潭虎穴般的京城打探这些敏感消息,需要何等的谨慎与智慧。
苏婉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与她外表不符的沉稳与练达:“家中有些故旧,在六科廊、通政司有些门路,偶尔能听到些风声。再者,我如今……也算是‘林侍读’的未婚妻了,”她说到此处,脸上微微泛起一抹红晕,但目光依旧清澈坦然,“有些人情往来,打听些不涉机密的消息,倒也方便了些。只是须时刻记得‘谨慎’二字。”
“未婚妻”三个字,让林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责任感。他伸手,轻轻覆上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她的指尖微凉,他下意识地握紧,想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苏婉的手在他掌心微微一动,却没有抽回,任由他握着,感受着那份坚实与温暖。她抬起眼帘,眸光如水:“你我既已心许,富贵贫贱,皆当与共。如今局势诡谲,能助你一臂之力,我心方安。”
林霄闻言,不禁失笑,心中阴霾也被这温情驱散不少。
两人相视一笑,多少担忧与算计,都在这片刻的温情中得到了慰藉。窗外,山风过竹,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室内一灯如豆,岁月静好。
“说说淮西吧,”苏婉轻轻抽回手,重新为他续上热茶,“信中虽略有提及,终是简略。我想听你亲口说说,那里的百姓,那里的艰难,还有……你是如何行事的。”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关切与好奇,那是对他经历的真正在意,而非官场上的虚与委蛇。
提到淮西,林霄的神色也严肃起来。他沉吟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开始娓娓道来。从初到凤阳时看到的满目疮痍,到灾民们麻木而绝望的眼神;从府衙内周知府的官样文章,到黑水沟工地民夫们的面黄肌瘦;从暗访时听到的胥吏克扣、豪强欺压,到最终设计引范敏雷霆出手、同步核对账目人证、一举揭开贪墨窝案的经过……
他没有刻意渲染自己的功劳,甚至多次强调范敏的决断和地方官员“后期”的“配合”,但苏婉是何等聪慧之人,从他平静的叙述中,已然能想象到当时的凶险与艰难,以及他在其中展现出的智慧、勇气与决断力。
当她听到林霄描述那位白发老妪塞给他干枣的情形时,眼眶不禁微微泛红,轻声道:“‘青天大老爷’……霄郎,你可知,你这‘青天’二字,于那些百姓而言,是何等分量?那是身家性命所托,是绝望中看到的唯一光亮。”
林霄默然,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些跪在尘埃中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我所能做,不过杯水车薪。朝廷恩泽,若能有一分实实在在落到百姓身上,便不算枉费。只是……胥吏之奸,如附骨之疽,绝非惩处一两个钱有禄便能根除。淮西水患之根,更在于水利长久失修,非大动干戈不能根治。想到这些,便觉肩头沉重,前路漫漫。”
“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苏婉安慰道,“你已做了当下能做的一切,且做得极好。陛下擢升你,范敏赏识你,皆是明证。至于更深层次的积弊,需从长计议,徐徐图之。你如今身在翰林,又有编纂《大典》之便,正可借此机会,深入研究历代典章制度、治国良策,尤其是水利、农桑、吏治等方面,厚积薄发,以待将来。”
她的话总是能切中要害,既肯定了他的当下,又为他指明了长远的方向。林霄点头称是:“婉儿所言极是。此番淮西之行,让我深感实务之艰与学问之要必须结合。日后在‘食货志’编纂上,我定当更加用心,不仅要引经据典,更要结合此次见闻,力求编纂出真正于国于民有益的实用之策。”
“此外,”苏婉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你如今身为侍读,虽品级不高,但位置紧要。按制,侍读有轮值经筵、为陛下及太子讲读经史之责。这可是难得的、能近距离接触天颜与储君的机会。讲读之时,虽不能妄议朝政,但若能于经史阐释中,巧妙融入一些历代兴衰、治国安民的道理,或能于潜移默化中,产生影响。当然,此中分寸,需拿捏得极其精准,稍有不慎,便是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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