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四年的初冬,应天城在一种看似庄重肃穆、实则暗潮汹涌的氛围中,迎来了数年未曾入京朝觐的燕王殿下——朱棣。
燕王入京的仪仗,并未如外界揣测那般极尽藩王威仪之盛。相反,队伍精简而肃杀,护卫甲士皆按制限三百之数,衣甲鲜明,却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剽悍之气。朱棣本人乘坐的王驾亦不尚奢华,玄色为主,饰以简单的金边云纹,沉稳厚重,恰如其人给外界一贯的印象:恭谨守礼,勇毅沉雄。他并未直接回早已备好的王府别苑,而是依制先至紫禁城外的朝房等候陛见,姿态做得十足,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然而,这看似恪守臣礼的表象之下,那股无形的、源自北疆的铁血威压,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应天城的空气中。朝野上下,从六部堂官到市井小民,无不将目光聚焦于此。这位雄踞北疆、战功赫赫的亲王,在皇帝陛下年事渐高、太子殿下虽仁厚却体弱、皇太孙年幼的微妙时刻入朝,其意味之深长,足以引发无数猜测与联想。
林霄身在翰林院,虽处清贵之地,亦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股扑面而来的政治寒流。自那日归云观与苏婉一晤,两人对燕王入朝可能带来的冲击已有预判,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依旧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燕王抵达当日,并非大朝会之期,但皇帝朱元璋依旧在武英殿偏殿召见了他。消息虽未公开,但宫墙之内并无真正的秘密。
很快,便有零碎的风声透过各种渠道传出:陛下见了燕王,并未过多寒暄家常,而是详细询问了北疆防务、蒙古诸部动向以及北平都司的屯田练兵情况。朱棣对答如流,言辞恳切,既展现了其对北疆军务的烂熟于心,又处处流露出对朝廷、对父皇的绝对忠诚。
据说,陛下听罢,良久无言,最终只淡淡说了句:“老四在北平,辛苦了。”便命其退下,赐宴宫中。
这看似平淡的召见,落在明眼人耳中,却蕴含着极其复杂的信息。皇帝的问话,句句不离军权,既是例行公事,也未尝不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审视和敲打。而朱棣的应对,堪称滴水不漏,既显能力,又表忠心,完美地扮演了一位戍边亲王的本分。但最后陛下那句“辛苦了”,是欣慰?是感慨?还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忌惮?无人能解圣心之海。
接下来的数日,朱棣循规蹈矩,每日入宫请安,拜见太子朱标,与在京藩王、勋贵重臣进行着必要的礼节性往来。他深居简出,绝口不谈任何敏感话题,对朝政更是避而不议,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岁末朝觐。
但林霄通过苏婉那隐秘而高效的情报网络,却能看到水面之下更为汹涌的暗流。
“燕王入京当晚,其王府旧属、原北平都司指挥佥事张玉,便‘偶遇’了中军都督府的一位同乡佥事,二人于酒楼‘小酌’至深夜。”
“次日,燕王妃徐氏入宫拜见马皇后,虽已故去但礼仪仍在,及诸位妃嫔,与素来低调的宁妃相谈甚久,宁妃之子蜀王,与燕王素来亲厚。”
“第三日,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北平布政使司某官员贪墨,事涉燕王府一远房亲戚,燕王闻讯,当即上表自请避嫌,并请朝廷严查,态度光明磊落。”
“此外,市井间悄然流传起一些关于燕王在北平体恤士卒、爱民如子的轶事,以及其麾下将领如何勇猛善战、拱卫边疆的传说,言之凿凿,似有源头……”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孤立,却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巧妙拨动。燕王朱棣,以其老辣的政治手腕,在京中悄然布势。他既不结党,也不营私,反而处处示弱避嫌,但在关键节点,又总能以最恰当的方式,展示自己的力量与声望,巩固其“贤王”、“强藩”的形象。这种以退为进、绵里藏针的策略,比之赤裸裸的张扬,更为高明,也更为致命。
这一日,翰林院接到谕令,命修撰、编修等官,协助礼部准备冬至日的大朝会仪注。林霄作为新晋侍读,亦被分派了核对历代冬至朝会议程、撰写部分仪注说明的差事。
这原本是例行公务,但在燕王入朝的背景下,却平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午后,林霄正在典籍库内查阅《大明集礼》相关卷册,忽闻外面一阵轻微的骚动。旋即,库房大门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气卷入,伴随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只见掌院学士孙耀宗陪着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者,身穿一身绛紫色蟠龙常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目光如电,顾盼之间自有威仪,不是燕王朱棣又是谁?其身后跟着数名王府属官和礼部官员。
库内所有正在办公的翰林官,包括林霄在内,都立刻停下了手中动作,起身垂手肃立。孙耀宗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介绍道:“殿下,此乃本院典籍库,藏有自前元乃至更早的礼法典籍,此次冬至朝会议注的考据,多赖于此。”
朱棣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库内林立的书架和伏案工作的官员,声音洪亮而平和:“有劳孙学士。冬至祭天,乃国之大典,不可不慎。孤王久在边陲,于礼仪生疏,今日特来查阅些旧典,以免朝会时失了礼数,贻笑大方。”他言辞谦逊,但那股久居人上的气势却自然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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