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四年的冬至,仿佛一道不祥的分水岭。大朝会上那看似庄严肃穆的华章,余音尚未散尽,一缕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阴霾,便已悄然笼罩了整个应天城,尤其是那座象征着帝国未来的东宫。
起初,只是些微不起眼的风声。先是太医院几位德高望重的御医,于朝会次日被急召入东宫,良久方出,且面色凝重,行色匆匆。随即,东宫属官们往日还算平和的神情,被一种难以掩饰的焦虑和谨小慎微所取代,往来行走间,脚步都放轻了许多,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宫中往来传递文书的内侍,也失去了平日的从容,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急。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敏感而脆弱的官场生态中,激起了一圈圈不断扩大、却无声的涟漪。
消息灵通的部院高官、勋贵重臣,最先嗅到了空气中那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充满了心照不宣的惊疑与忧虑。然而,没有谁敢公开谈论,所有的不安与猜测,都被死死地压抑在谨言慎行的官袍之下,唯有在私密的书房或至交的低语中,才敢稍稍流露。
林霄身在翰林院,这座往日相对超然的“清贵之地”,此番亦未能隔绝外界的暗流。
他升任侍读后,有了自己独立的值房,虽仍兼编纂《大典》之责,但地位已非昔日修撰可比,接触到的信息层面自然也水涨船高。燕王朱棣那日的“偶遇”与试探,余波未平,他已深感自身处境之微妙。
如今,东宫传来的异动,更是让他那颗本就悬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冬至大朝会后的第三日下午,林霄正埋首校勘《洪武大典》“食货志”中关于漕运的一部分稿件,试图用繁重的案牍工作来驱散心头的不安。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进来的是掌院学士孙耀宗身边的一名心腹书办。
“林侍读,”书办神色恭敬,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低声道,“孙大人请您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林霄面上却不动声色,放下笔,温和道:“有劳了,我这就去。”
跟随书办来到孙耀宗那间宽敞却略显压抑的值房,只见孙耀宗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叶片落尽的古槐,身影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萧索。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早已没了前几日因林霄升迁而强装出的和煦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凝出水来的忧虑。
“林侍读,你来了。”孙耀宗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挥挥手示意书办退下,并亲自走过去将房门关紧,这才引着林霄到内间的茶榻上坐下。这番举动,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孙大人,不知唤下官前来,有何吩咐?”林霄依礼坐下,姿态恭谨,心中却已飞速盘算开来。
孙耀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茶几边缘,半晌才低声道:“林侍读,你我同僚一场,有些话,本院也就不绕弯子了。东宫……恐怕出大事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从孙耀宗口中听到确认,林霄的心还是猛地一沉。他强自镇定,问道:“大人何出此言?下官愚钝,还请明示。”
“今日午后,宫中传出确切消息,”孙耀宗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窗外并不存在的耳朵听了去,“太子殿下自前日朝会归来后,便感染风寒,起初以为只是寻常小恙,谁知……谁知病情骤然加剧,昨夜竟至呕血昏迷!太医院所有值守太医皆被召入东宫,至今未出!陛下……陛下闻讯后,已连续两次摆驾东宫探视,至今仍在宫中坐镇!”
呕血!昏迷!陛下亲临坐镇!
这几个词如同重锤,一记记敲在林霄的心上,这已远非普通的“风寒”,而是危及国本的噩耗!储君病危,在这个燕王刚刚入朝、各方势力暗流涌动的敏感时刻,其引发的连锁反应,简直不堪设想。
林霄的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巨大的震惊与惶恐,声音带着微颤:“这……这如何是好?太子殿下仁厚贤明,乃国之根本,怎会……孙大人,消息可确实?”
“千真万确!”孙耀宗重重地点点头,脸上愁云密布,“如今宫中已下令封锁消息,严禁外传,以免引起朝野动荡。但此等大事,岂能真正瞒住?六部九卿的堂官们,恐怕此刻都已得了风声。本院唤你来,一是告知你此事,让你心中有数,近日言行务必万分谨慎,切莫授人以柄;二来……”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林霄,“你如今是侍读,按制有轮值经筵、备咨询之责。陛下忧心太子,心神劳瘁,万一……万一有垂询之时,你需得有个准备。”
林霄立刻明白了孙耀宗的潜台词。太子若有不测,国本动摇,朱元璋在悲痛之余,必然会对未来朝局、尤其是对如林霄这般新近简在帝心、又与太子有过接触的年轻官员,进行新一轮的审视和考验。孙耀宗这是在提前给他打预防针,也是想探探他的口风,或者说,将他拉入自己的应对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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