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的春寒,较往年更为刺骨。应天城的天空,仿佛被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灰色粗布严严实实地笼罩着,连日不见一丝晴意。寒风卷过街道,吹动着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已然有些褪色破损的素白灯笼,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
林霄坐在翰林院侍读值房内,窗外是枯枝摇曳的萧索庭院。炭盆里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却驱不散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他面前摊开着《洪武大典》“食货志”中关于漕运的卷稿,朱笔悬停半空,墨迹几乎要干涸,却迟迟未能落下一个字。
他的心神,全然不在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文字上。昨夜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李大人那场突如其来的、暗藏机锋的深夜召见,如同梦魇般萦绕心头。那看似轻描淡写的“提醒”,实则是雷霆万钧的警告。密帖构陷,虽被李御史暂时压下,但无疑是一支淬毒的冷箭,精准地射向他此刻最致命的软肋——那份因太子偶然垂询和淮西之功而来的、“简在帝心”的虚名。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御史的话言犹在耳,冰冷而现实。
这“风”,已非寻常官场的倾轧嫉妒,而是源自帝国最高权力核心、因储君空悬而变得愈发暴戾猜忌的帝王心术!朱元璋为皇太孙朱允炆铺路的决心,化作了刮向整个官僚体系的铁血风暴。
勋贵、文臣、地方大吏,凡与东宫旧谊稍厚,或才名稍显,性稍刚直者,皆如秋风扫落叶般被卷入这场清洗。昨日还同殿为臣,今日便可能枷锁加身,家破人亡。
翰林院这座清贵之地,亦未能幸免。那位侍讲学士被锦衣卫带走的凄惨景象,如同冰冷的浮雕,刻在每个幸存者的眼底。院内往日那种书卷气的宁静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压抑。同僚相遇,目光闪烁,匆匆避让,唯恐一言不慎,便招来灭顶之灾。掌院学士孙耀宗依旧称病不出,其府邸门前冷落,显然也感受到了迫近的危险,试图以蛰伏避祸。
林霄深知,自己这个因缘际会蹿升起来的“侍读”,在真正的权力风暴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
他必须立刻见到苏婉。密信往来已不足以应对瞬息万变的险局,他需要当面听取她最冷静的分析,共同谋划一条切实可行的退路。
借口需查阅一些藏于宫外某古寺的孤本经籍以佐证《大典》编纂,林霄向暂时主持院务的另一位学士告了假。他刻意表现得如同往日一般,带着几分书呆子气的执着,仿佛全然沉浸于学术,对外界的腥风血雨懵然无知。
出了翰林院,他并未直接前往任何可能与苏婉相关的地点,而是先绕道去了几家书肆,漫无目的地翻检,又在一处茶楼坐了半晌,确认无人尾随后,才雇了一顶不起眼的小轿,说出了那个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目的地——归云观。
轿子颠簸在略显冷清的街道上,林霄掀开轿帘一角,望向窗外。应天城依旧繁华,但底色却是一片灰白。行人神色匆匆,面带忧色,市井间的喧闹也压低了许多,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偶尔有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缇骑驰过,马蹄声碎,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肃杀。
抵达归云观时,已是午后。山门依旧寂静,与前次来时并无二致。那名清瘦的老道姑依旧默然开门引路,一切仿佛按部就班。然而,当林霄被引至后院那间熟悉的、倚着山崖的精舍前时,却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推门而入,苏婉已等在房中。她今日穿着一身更为素净的月白绫袄,未施脂粉,脸色略显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是多日忧思、夜不能寐所致。
“霄郎!”见到林霄安然无恙,苏婉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但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她快步上前,竟不顾礼节地抓住了林霄的手臂,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你……你没事就好!昨夜听闻都察院有人异动,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
“我没事,婉儿。”林霄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感受到她强自镇定的外表下那颗为自己悬着的心,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是李御史私下召见,一番……警示。”他简要将昨夜情形说了一遍。
“密帖构陷……窥探北疆兵备……”苏婉松开手,退后一步,秀眉紧蹙,在室内缓缓踱步,裙裾曳地,无声无息,“这绝非空穴来风。定然是有人,而且是熟知你曾在翰林院接触前元档案细节的人,在刻意罗织罪名!其目的,就是要借陛下清洗之机,将你这棵‘秀木’彻底砍倒!”
“会是谁?”林霄沉声道,“孙耀宗?他自身难保,且与我虽有龃龉,未必敢行此险招。或是……东宫旧人,想拉人垫背?还是……燕王那边,欲行一石二鸟之计?”他脑海中闪过燕王朱棣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
苏婉停下脚步,摇了摇头,目光锐利:“是谁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信号表明,京中已无你立锥之地!陛下为皇太孙计,此刻宁错杀,不放过。你与太子那一点点渊源,甚至你此番侥幸从李御史处脱身,都可能成为下一波攻击的借口!李御史能护你一次,绝护不住第二次!那些欲置你于死地的人,绝不会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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