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城北，集贤关外。
集贤关，是安庆城的天然屏障，进出安庆城的咽喉重地。这里两侧山峰巍峨，峡峪险绝，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清顺治二年，南明平贼将军左良玉之子左梦庚率部攻占安庆时，曾经将集贤关的城门付之一炬。咸丰三年，太平军从武昌顺流而下，攻打安庆时，也正是以集贤关为突破口。
集贤关像一个世纪老人，见证了多少金戈铁马，听过了多少战鼓雷雷？
劲风卷着干燥的黄土和浓重的汗腥味，呼啸着掠过一片被彻底改造的大地。湘军主将、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字沅甫），身着一件半旧的灰布战袍，独立于一座新筑起的、足有三丈高的望楼顶端。他身形不算魁梧，但站姿如标枪般挺直，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锥，穿透弥漫的烟尘，死死钉在不远处那座灰暗、沉默的巨兽——安庆城上。
距离是如此之近。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城头太平军巡哨走动时，身上简陋的号衣颜色，看到他们头盔在惨淡天光下偶尔反射出的那一点微弱、冰冷的金属光泽。这座扼守长江咽喉、太平天国经营多年的西线重镇，此刻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曾国荃的目光从城头收回，投向脚下这片沸腾的土地。一万四千名湘勇，如同被投入巨大熔炉的工蚁，在这片名为集贤关的战场上，进行着一场人类意志与自然地貌的残酷角力。
这是一幅令人震撼又压抑的景象：
视野所及，是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蛛网般密集交错的壕沟！它们以集贤关湘军大营为核心，如同贪婪的巨蟒，蜿蜒着、蚕食着，不断向安庆城墙逼近。铁锹翻飞如雨，每一次插入泥土再奋力扬起，都带起一片浑浊的土浪。汗水混合着尘土，在士兵们古铜色的脊背上冲刷出道道泥沟。号子声低沉而雄浑，并非为了鼓舞士气，而是为了协调无数人同步发力时那撼动大地的节奏：“嘿——哟！夯——实——喽！”
在壕沟之后，是更加令人望而生畏的壁垒！巨大的木夯被赤裸上身的壮汉们高高举起，再带着全身的力量狠狠砸下！沉闷的“咚！咚！咚！”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如同大地的心跳。湿泥被一层层敷在夯实的土墙上，在烈日下迅速板结，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高逾两人（近四米）的坚实屏障！这壁垒并非直线，而是随着地势起伏，如同巨兽隆起的、充满力量的脊背，将湘军大营和层层壕沟牢牢护在身后。
数万人同时劳作，铁器撞击，泥土翻腾。浓厚的、带着铁腥和汗臭的黄色烟尘，几乎遮蔽了天空，让阳光也变得昏黄黯淡。空气灼热而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砾感。营寨内外，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新鲜泥土的土腥、湿泥的泥腥、汗水的酸馊、以及远处安庆城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
整个工地，除了号子声、夯土声、铁锹声和风声，竟无太多喧嚣。士兵们大多沉默着，眼神专注甚至有些麻木，只是机械地、却又无比精准地重复着挖掘、运土、夯实的动作。他们黝黑的脸上刻满了疲惫，但肌肉贲张的臂膀却蕴含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韧劲。每一个动作都指向一个目标——让壕沟更深、让壁垒更高、让这包围圈更密不透风。
安庆城内的太平军守将叶芸来自然不甘坐以待毙。城头偶尔会响起尖锐的号角，随即，小股太平军（数十至百人不等）会从某个城门（尤其是靠近集贤关方向的城门）突然冲出，试图袭扰筑营的湘军。他们呐喊着，射出稀稀拉拉的箭矢，或者投掷出燃烧的火罐。
然而，这些袭扰，在曾国荃精心构筑、层层设防的“硬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箭矢大多落在最外围的壕沟之前，无力地插入土中。燃烧的火罐即使侥幸飞过壕沟，砸在湿泥敷面的壁垒上，也很快熄灭，只留下一点焦黑的印记。
面对这些袭扰，壕沟内、壁垒后的湘军士兵，反应出奇地一致。他们甚至懒得抬头看一眼城头或袭来的小股敌人。离得近的，只是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壕沟内侧或壁垒的掩护下缩一缩。离得远的，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更加用力地挥动手中的铁锹，将脚下的壕沟挖得更深、更宽；或者更加沉稳地举起沉重的木夯，将面前的壁垒筑得更高、更实！仿佛这袭扰的箭矢和呐喊，只是催促他们加快构筑死亡牢笼的号令。
刻骨铭心的信条：
“结硬寨，打呆仗！”
这六个字，早已超越了战术指导的范畴，它如同烙印，深深镌刻进每一个参与围攻安庆的湘勇骨髓里、灵魂深处。他们深刻理解，个人的勇武在坚固的城防和可能的援军面前不堪一击。唯有依靠这看似笨拙、缓慢、却无比坚实、步步为营的“铁桶阵”，才能将安庆这座坚城，连同任何胆敢来援的太平军精锐（如陈玉成部），一同死死地闷死在这铜墙铁壁的包围圈中。
曾国荃站在高高的望楼上，俯瞰着脚下这片由汗水、泥土、钢铁意志和无尽辛劳构筑的庞大死亡工事。烟尘模糊了他的面容，却无法掩盖他眼中那如同磐石般的决心和一丝冷酷的期待。安庆灰暗的城墙，在弥漫的烟尘中时隐时现，仿佛一只被困在蛛网中央、徒劳挣扎的猎物。这张由深堑、壁垒、鹿砦、拒马和无数沉默湘勇共同编织的天罗地网，正一天天、一圈圈地收紧。
集贤关下的每一锹土，每一记夯声，都在为这座太平天国西线最重要的堡垒，敲响着沉闷而绝望的丧钟。胜利，不再是冲锋陷阵的呐喊，而是这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的窒息与碾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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