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咸丰十一年(1861年)八月二十二日,盛夏的暑气被厚重的宫墙隔绝,殿内却弥漫着一股更令人窒息的阴冷。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陈年檀香的烟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源自病榻深处的腐朽气息,像粘稠的蛛网,缠绕在每个人的口鼻间。
咸丰帝躺在明黄锦缎铺就的龙榻上,形销骨立。曾经清俊的脸庞此刻蜡黄凹陷,眼窝深得如同两口枯井,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哑啸音,仿佛随时会断裂。殿内光线晦暗,只有几缕透过高窗的日光,斜斜地打在金砖地上,映出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皇上,药……熬好了,您趁热……”御前太监捧着鎏金药碗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碗中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味。
咸丰帝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榻前跪伏的一众身影:宗室亲王、军机重臣。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角落里抱着六岁稚子载淳的懿贵妃叶赫那拉氏身上。她低垂着头,鸦青色的鬓发间只簪着一朵小小的素白银花,一身缟素更衬得肌肤胜雪。然而,咸丰太熟悉她低眉顺眼之下那深藏的锐利与不甘——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深处,跳动着名为野心的幽火。
他艰难地转向跪在榻前最近处的肃顺。这位满洲正蓝旗的能臣,身形魁梧如塔,即使在皇帝病榻前也习惯性地挺直腰背,国字脸上线条刚硬,浓眉下目光如炬,透着一种近乎蛮横的自信与掌控力。
“拟……旨……”咸丰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气力。
肃顺立刻沉声应道:“嗻!”他膝行两步,接过内侍早已备好的明黄绢帛,在御前小几上铺开,取过御笔,饱蘸朱墨,动作沉稳有力,笔尖悬停,静待圣意。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皇帝艰难的喘息和笔尖墨汁滴落砚台的微响。
“朕以冲龄继位……仰赖列祖列宗庇佑……励精图治……然内忧外患……交相煎迫……”咸丰断断续续地口述,字句间夹杂着痛苦的咳嗽,“今……太子载淳,冲龄践祚……特命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御前大臣景寿、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及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凡八人,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以固国本……”
肃顺笔下如飞,字迹刚劲。咸丰的目光疲惫地扫过这八张面孔,最终定格在肃顺身上。此人能力卓绝,力主重用汉臣如曾国藩,在江南税赋、对抗长毛(太平军)上确有建树,但其刚愎专断、睚眦必报的性子,也令朝野侧目。他安排这八人,既要用其才,更要借其互相牵制。
“取印……”咸丰喘息更剧。
安德海捧上一个紫檀木龙纹锦盒,小心打开,里面躺着一方温润的白玉印章,印钮为盘龙,印文正是咸丰帝平素最爱的闲章——“同道堂”。此刻,这方闲章却承载着千钧重担。咸丰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稳印玺。安德海连忙跪着托住皇帝的手腕,才勉强将鲜红的印泥重重地、带着一丝迟滞感地钤盖在诏书末尾。
“此印由懿贵妃保管……”咸丰气若游丝,示意安德海将锦盒递给角落里的懿贵妃。
懿贵妃——未来的慈禧太后——立刻抱着小载淳深深叩首:“臣妾…谨遵圣谕。”她双手接过锦盒,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玉石,心头却像被这冰冷的触感点燃了一簇火苗。她低垂的眼帘下,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肃顺在听到“保管”二字时,嘴角那抹一闪而逝、几乎难以察觉的轻蔑弧度。
“另……”咸丰拼尽最后力气,“皇后钮祜禄氏……执掌‘御赏’印……今后……诏谕…起首用‘御赏’……结尾用‘同道堂’……两印俱全……方为有效……”他看向正宫皇后慈安,慈安眼中含泪,默默点头。
这个精妙的安排,如同一把无形的锁,意图锁住权力的平衡。肃顺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明白皇帝的用意,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力量足以掌控局面。
懿贵妃抱着懵懂的小皇帝,再次叩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臣妾与皇后姐姐,定当同心戮力护佑皇儿,不负先帝重托。”她的泪水滑落腮边,滴在华贵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然而,在她低垂的视野里,肃顺那双厚底官靴,纹丝不动,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傲慢。
三日后,烟波致爽殿的药味被浓烈的安息香气所取代。年仅三十一岁的咸丰帝,带着他无法实现的抱负和精心设计却注定失衡的权力布局,龙驭上宾。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真真假假的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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