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台方向隐隐传来的号角声,像不祥的阴云笼罩着天京城。长江上那密集如雷的炮声,虽隔着高墙深院,也足以让天王府雕梁画栋上的金漆微微震颤。一名浑身被汗水浸透的信使,几乎是爬着冲进了森严的天朝门,将染血的军报递到了值殿的干王洪仁玕手中。
洪仁玕,这位天王的族弟、天国名义上的“文衡总裁”(总理),展开军报的手有些颤抖。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顾不得礼仪,疾步闯入金龙殿。
殿内依旧香烟缭绕,女官们低柔的诵经声如同催眠的呓语。洪秀全高踞龙椅,正闭目凝神,似乎在沟通天父。他面前摊开的,不是军情图册,而是他最新注释的《新约》章节,朱笔还搁在砚台旁。
“陛下!祸事了!”洪仁玕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慌,“湘妖曾国荃率精兵两万,已占据城南雨花台!掘深壕,筑坚垒,连营十数里!彭玉麟水妖尽出,封锁了大江!上游粮船…已被悉数击沉截获!天京……已被合围!”
洪秀全缓缓睁开眼,冕旒的玉珠轻轻晃动,遮住了他大半眼神。他没有看洪仁玕,目光反而投向殿顶藻井中盘绕的金龙,仿佛在寻找某种启示。
“妖兵?又是何处窜来的小鬼?”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忠王(李秀成)何在?着他提兵扫荡便是。”
自从英王陈玉成被害后,李秀成几乎成了太平天国唯一的顶梁柱了。
洪仁玕心中一沉,急道:“陛下!忠王尚在苏南与李妖头(李鸿章)鏖战,急切间难以回援!且水路已断,消息传递都恐迟滞!如今城中主事者……”
“嗯?”洪秀全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似乎李秀成的缺席稍稍触动了他,“秀成不在……”他低声重复了一句,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超然物外的神态,“无妨。天京城高池深,乃天父赐予之小天堂,自有神兵护佑。区区妖兵围困,不过疥癣之疾,何足道哉?此乃天父考验众小诚心耳!”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藻井,仿佛那里随时会降下天兵天将。
失去了李秀成这唯一能让他稍微听取意见的重臣坐镇,洪秀全的反应更加彻底地遁入宗教迷狂和鸵鸟政策:
他当即挥动朱笔,在一张黄绢上写下“圣旨”:“天京乃上帝京都,妖魔围困,实为天父试炼。凡我天朝臣民,当虔心敬拜,默诵天父天兄圣名,必有神兵自天而降,扫荡群魔!凡敢言‘饥饿’、‘缺粮’、‘妖兵势大’等乱我军心之‘鬼话’者,即是通妖,立斩不赦!”圣旨被迅速抄录,张贴全城。
他将曾国荃称为“曾小鬼”,彭玉麟称为“彭水鬼”,将围困称为“鬼打墙”,试图用宗教蔑称消解现实的军事压力。
他下令全城各馆衙、各营垒、各街道,必须日夜举行礼拜仪式,祷告次数加倍。天王府内更是钟鼓齐鸣,诵经声不绝于耳,规模空前。他亲自带领王娘、女官、幼主洪天贵福等,在金龙殿前举行盛大祭天仪式,祈求“天父”降下“甘露”(食物)和“天火”(毁灭湘军)。
他更加沉迷于“天父附体”的降僮仪式,由宠信的幼西王萧有和或一些“神棍”扮演“天父”代言人,发布一些语焉不详、充满末世预言和道德训诫的“圣旨”,进一步强化其神权统治和精神麻醉。
李秀成远在苏南,城中实际负责城防的是才能平庸的信王洪仁发(洪秀全长兄)、勇王洪仁达(次兄)以及缺乏实战经验的章王林绍璋等人。他们或昏聩无能,或只知逢迎。
洪仁玕虽较有见识,提出“速调忠王回援”或“组织精锐趁敌立足未稳出城突袭”的建议,但洪秀全斥之为“惊慌失措”、“不信天父”。洪仁发、洪仁达等人则在一旁附和天王,指责洪仁玕“扰乱圣心”。
任何关于“粮草储备不足”、“应节省用度”、“需探查湘军地道”等务实建议,都被视为“缺乏信心”、“妖言惑众”,提出者轻则被斥退,重则可能被治罪。
在围城的阴影下,天王府内依然竭力维持着表面的神圣与奢华。虽然供应已不如前,但洪秀全和王娘们的饮食仍远优于宫外。御花园里,宫女们仍在奉命照料那些象征“天国荣美”的奇花异草,尽管她们自己可能已面带菜色。
洪秀全更加深居简出,几乎不踏出金龙殿范围。他整日批阅“天书”(宗教文件),创作赞美诗,沉溺于构建一个即将被“天父”拯救的虚幻图景中,对宫墙外日益严峻的饥荒和恐慌充耳不闻。
没有了李秀成的威望和实际组织能力,天京城在洪秀全的“神权”统治下,如同一艘失去舵手的巨轮,在绝望的漩涡中打转:
彭玉麟水师的封锁是致命的。城内粮价一日数涨,黑市交易猖獗但杯水车薪。普通士兵和百姓开始大规模食用野菜、树叶、树皮,甚至捕捉老鼠、昆虫。饿死者的尸体开始出现在街头巷尾,无人收殓。而天王府的“圣旨”仍在严令禁止言“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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