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得院中一片死寂。任化邦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却被赖文光眼中那股近乎燃烧的火焰逼得一时语塞。赖文光的手指猛地从平原上抬起，重重戳进地图上那片用炭笔反复涂描、代表连绵群山的区域——大别山！
“活路在这里！杀路也在这里！”赖文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冷酷清晰，“只有把这头平原上的猛虎，拖进这山高林密的笼子里！他的马队再快，进了山，就是废铁！他的炮再利，对着这千沟万壑，往哪里轰？”他猛地转过身，正对着张宗禹，火光将他半边脸映得通红，半边脸隐在浓重的阴影里，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岩浆在深处奔涌，“张旗主！捻子的马快，长毛的步稳！捻子善袭扰，长毛能结阵！捻子熟悉这山山水水，长毛有血战到底的筋骨！合则两利，分则……”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分则必被僧妖各个击破，碾作齑粉！这鄂北，就是你我两家的埋骨场！”
他最后一个字落下，院中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越发滂沱的雨声。任化邦脸上的激愤僵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张宗禹。陈得才紧按着年轻士兵肩膀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那士兵怔怔地看着赖文光的背影，眼中的屈辱被一种茫然和震动取代。所有的捻军汉子，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张宗禹身上。
张宗禹一直沉默地听着，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把厚背砍刀的刀柄。赖文光的话，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刺破了他心中原本的犹疑和那层自我保护的硬壳。僧格林沁铁骑的阴影，远比天京陷落的消息更加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火苗，落在赖文光身上那件极不协调、沾满泥泞的捻军羊皮袄上，又落在他身后那些虽然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却依旧紧握着武器、挺直着脊梁的太平军士兵身上。
许久，张宗禹终于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从火堆旁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他解下自己腰间悬挂的一个沉甸甸的、油光发亮的牛皮酒囊，拔掉塞子，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大步走到赖文光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一步，目光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狠狠碰撞。
“说得好！”张宗禹的声音如同闷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举起酒囊，浑浊辛辣的酒液倾泻而下，不是倒进碗里，而是直接浇在两人脚前湿漉漉的泥地上！酒水混着雨水，迅速洇开一片深色。“血路就血路！这碗血酒，老子敬天，敬地，敬死在清妖刀下的万千兄弟！”他猛地把剩下的半囊酒塞到赖文光手里，眼神灼灼，“赖丞相，从今儿起，没有长毛，也没有捻子！只有新捻军！拧成一股绳，就在这大别山里，跟僧妖这条恶狗，死磕到底！啃也要啃下他几块骨头来！”
赖文光接过那沉甸甸、带着张宗禹体温的酒囊，没有半分犹豫，仰起头，辛辣的液体如同燃烧的炭火，灼烧着他的喉咙，滚入腹中，也点燃了沉寂已久的血性。他狠狠一抹嘴角的酒渍，那褪色的黄袖和粗糙的羊皮袄在火光中一同晃动：“新捻军！同生共死，誓灭清妖！”
“同生共死！誓灭清妖！”陈得才嘶哑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同生共死！誓灭清妖！”院中，无论是捻军还是太平军，所有的声音最终汇聚成一股撕裂雨夜的咆哮，直冲云霄。刀枪被高高举起，寒光在雨幕和火光中森然交错，映亮了一张张混合着疲惫、仇恨和重新点燃希望的脸孔。
驿站之外，无边的黑暗和冷雨依然笼罩着鄂北的群山。但在这破败的院落里，在血与火的誓言中，一面新的、更加沉凝的旗帜，已在残存的意志和共同的仇恨之上，猎猎作响。角落里，一个捻军老兵默默解下背上一个粗布包裹，摊开在膝头，里面是几柄还带着新鲜血槽的清军制式腰刀。他拿起一块青石，沉默而有力地开始打磨其中一把的刃口。刺啦——刺啦——单调而执拗的摩擦声，奇异地融入了雨声和篝火的噼啪声中，成为这新生誓言的沉重注脚。
张宗禹走到赖文光身边，并肩望着院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雨水顺着两人破旧的衣襟不断滴落。“赖兄弟，”张宗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接下来，咱们往哪里扎？僧狗子的鼻子，可灵得很。”
赖文光的目光投向地图上那一片代表大别山的浓重炭痕，手指在几个险要的隘口处点了点，声音同样低沉却坚定：“往山最深处钻，往路最难走的地方去。拖疲他，磨钝他的爪牙，然后……”他眼中寒光一闪，“择一处绝地，给他备下‘口袋’。”
张宗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凶狠的笑意：“好！山里打狼，就得这么办！”他顿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南方沉沉的雨幕，“对了，赖兄弟……南边……可有消息？听说……幼天王……” 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但那未尽之意，却比窗外的冷雨更重地砸在两人心头。
赖文光脸上的线条瞬间绷紧了，如同刀刻。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望着南方那片仿佛凝固的黑暗，雨水顺着他的下颌不断滴落。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却带着千钧之重。那沉默本身，就是最沉重的回答。
院中，篝火依旧在顽强地燃烧着，驱散着深秋的寒意。新磨的刀锋，在火光映照下，偶尔反射出一线冰冷而渴血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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