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徐州郊外,大运河畔。夜幕低垂,河面上漂浮着点点渔火,偶尔有沉重的漕船在纤夫的号子声中缓缓北行。一支精干的新捻军小队,由陈得才亲自挑选的几十名水性极好的太平军老兄弟组成,如同水鬼般悄无声息地潜近一处繁忙的运河码头。码头上灯火通明,堆积如山的漕粮麻袋在灯笼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守卫的兵丁抱着长枪,昏昏欲睡。
“上!”陈得才伏在岸边的芦苇丛中,低喝一声。
黑影无声滑入冰冷的河水。片刻之后,码头几处关键位置,突然冒出火光!火油泼洒在干燥的粮袋上,遇火即燃!火势借着风势,瞬间蔓延开来!
“走水啦!走水啦!”
“粮仓着火啦!快救火!”
凄厉的锣声和呼喊声瞬间划破运河宁静的夜空!码头上一片大乱!兵丁们惊慌失措地奔走呼号,取水救火。混乱中,没人注意到几艘满载漕粮的平底船缆绳被悄然割断,顺着水流缓缓漂离码头。陈得才在岸上看着冲天而起的烈焰映红了半边运河水面,看着那几艘满载“战利品”的粮船消失在黑暗的下游,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快意而冷冽的笑容。他无声地打了个手势,几十名“水鬼”如同来时一样,悄然没入黑暗的河岸草丛,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运河上冲天的火光和漕运官员绝望的哭喊,成为新捻军送给清廷的又一份“厚礼”。
飘忽如风!聚散无形!打粮站、劫饷银、焚漕船、袭扰城镇……新捻军的六万铁骑(经过持续战斗和淘汰,人数已不足六万,但更加精锐),在赖文光精确到冷酷的指挥下,以豫、鲁、苏、鄂四省广袤的平原和起伏的丘陵为画布,肆意挥洒着死亡的墨迹。他们的行动毫无规律可循,今日在河南劫掠,明日可能已出现在山东焚粮,后日又神出鬼没地渡过淮河,在江苏运河上点起一把大火。僧格林沁的“铁骑”被拖得疲于奔命,人困马乏。蒙古马再神骏,也经不住这种日复一日、动辄数百里的强行军追击。马匹大批倒毙,士兵怨声载道。刘铭传的淮勇善于结硬寨、打呆仗,却根本追不上新捻军的马蹄。陈国瑞等悍将像被牵着鼻子走的蛮牛,空有一身力气,却处处扑空,被耍得团团转,脾气愈发暴躁。
一封接一封的加急军报,如同雪片般飞向北京紫禁城,也飞向僧格林沁越来越焦躁的案头。每一份奏报,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自诩为“国之柱石”的僧王脸上。
“匪踪飘忽,倏忽千里……我大军追剿,疲于奔命,往往尾追不及,徒耗粮秣……”
“贼赖文光、张宗禹等,率数万精骑,流窜豫、鲁、苏、鄂,如入无人之境……劫掠州县,焚毁漕粮,运河几为之断……”
“贼势猖獗,飘忽难制……各军苦追,人马困顿,疫病丛生……恳请朝廷速拨精兵粮饷……”
僧格林沁重重地将一叠军报摔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深陷在眼窝里,只剩下狂怒、焦躁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暖阁里温暖如春,他却感到刺骨的寒冷。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窗外,不再是项城的庭院,而是山东曹州行辕外萧索的景象。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几只乌鸦聒噪着飞过光秃秃的树梢。远处地平线上,似乎又腾起了不祥的烟尘。
“飘忽……飘忽……”僧格林沁死死攥着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字眼。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楠木窗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窗纸嗡嗡作响。“赖逆!张逆!本王定要将尔等碎尸万段!”
狂怒的咆哮在行辕上空回荡,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色厉内荏。他知道,自己正被对方牵着鼻子,在这千里“走廊”上,进行着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死亡追逐。而他胯下那曾经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蒙古铁骑,此刻的喘息声,似乎比奔腾的新捻军更加沉重。
同治四年(1865年)三月。凛冬的余威尚未散尽,中原大地却已躁动不安。寒风卷着沙尘,在豫东、鲁西广袤的平原上呼啸,抽打着刚刚返青的麦苗和光秃秃的杨树梢。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仿佛一块巨大的、沾满污迹的裹尸布,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一支庞大而疲惫的军队,正沿着一条早已干涸、只剩巨大沟壑和漫天白沙的古老河道,沉默地前行。这便是赖文光、张宗禹统率的新捻军主力。数万铁骑,曾经如同燎原烈火,此刻却显得有些凝滞。战马喷着粗重的白气,鬃毛和骑手破旧的棉袄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呛人的黄白色沙尘。马蹄踏在松软的沙土和硌脚的砾石上,发出沉闷而拖沓的声响,全然没有了数月前奔腾如雷的锐气。
“咳咳……”赖文光用一块脏污的布巾捂住口鼻,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沙尘。他身上的捻军棉袍早已看不出本色,被汗渍、泥污和沙土染成了灰黄。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蜡黄,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死死盯着前方无尽延伸的、死气沉沉的黄河故道。这条被岁月遗弃的巨龙骸骨,成了他们此刻唯一的、通向山东腹地的隐秘通道。
“文光,”张宗禹策马靠近,他的络腮胡须上也沾满了沙土,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躁,“不能再这样走了!弟兄们扛得住,马也快扛不住了!这鬼地方,连口水都难找!僧狗子……”他猛地回头,望向南方烟尘弥漫的地平线,眼中燃烧着疲惫的火焰,“那老狗,咬得太死!像条疯狗!”
赖文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从马鞍旁解下一个水囊,晃了晃,里面只剩下浅浅的一层浑浊泥水。他拔掉塞子,小心地倒了一点在掌心,凑到坐骑嘴边。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黄骠马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那点珍贵的湿意,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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