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四年(1865年)四月,山东曹州(菏泽)西北。高楼寨。
这里并非什么雄关险隘,只是鲁西南平原上一个早已废弃的普通村落。几段低矮残破、爬满枯藤的寨墙,在春日的风沙中沉默伫立,如同大地裸露的朽骨。寨子周围,是黄河无数次泛滥留下的印记——大片干涸龟裂的河滩地,覆盖着厚厚的、一脚下去能陷到脚踝的松软黄沙。更远处,则是几片稀疏的、刚刚吐出些许嫩芽的柳树林,在带着土腥气的春风中无力地摇曳。地势在这里形成了一片微凹的浅洼,视野相对开阔,却又被那些低矮的寨墙、沙丘和疏林巧妙地切割、遮蔽。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这片荒凉的洼地。只有风掠过沙地和枯枝,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就在这看似空无一人的死寂之下,却蛰伏着数万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新捻军的主力,如同沙地里的蝎子,将所有的毒刺都对准了洼地的入口。
赖文光伏在一段最厚实的寨墙残骸后面,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夯土。他脸上的蜡黄被一种亢奋的潮红取代,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着东南方那条被马蹄和车轮反复碾压、通往洼地的官道。风沙卷过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捻军皮袄,掀起破旧的衣角。他没有丝毫动作,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其平缓,仿佛一块融入废墟的石头。只有紧握着腰间那柄镶铜蒙古腰刀(张宗禹所赠)刀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泄露着内心汹涌的杀意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成败,就在今日!
在他左侧不远的一片沙丘后,张宗禹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伏在沙地里。他粗壮的手臂环抱着一柄沉重的厚背砍刀,刀刃上沾满沙土,被他用粗粝的拇指反复、无声地摩挲着,仿佛在安抚着嗜血的凶兽。他咧着嘴,露出被沙尘染黄的牙齿,无声地狞笑着,目光死死锁定洼地入口,充满了野兽般原始的杀戮渴望。
右翼稀疏的柳树林里,任化邦靠着一棵半枯的老柳树干。他手中紧握着一杆特制的长柄镰枪,枪尖在透过稀疏枝叶的惨淡阳光下,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寒芒。他微微眯着眼,像一只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老猫,身体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他的身后,是数千名同样屏息凝神的捻军精锐马队,战马被勒紧了嚼子,不安地喷着鼻息,马蹄轻轻刨着沙土。
而在洼地最深处,靠近寨子废墟的另一侧,陈得才率领着太平军老底子组成的步战精锐和强弩队,如同磐石般深藏。他们利用断壁残垣和挖出的简易工事,构筑了最后的死亡屏障。一张张强弩被拉开,冰冷的弩箭搭在弦上,箭头涂抹着暗绿色的毒汁(取自当地一种毒草)。陈得才脸色凝重如铁,眼神扫过身边一张张同样坚毅却难掩疲惫的面孔,无声地传递着死战的决心。几个重伤员被安置在最安全的角落,他们挣扎着想拿起武器,却被同伴死死按住。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汗水混着沙土,从士兵们的额头滚落,砸在干燥的沙地上,瞬间消失无踪。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声呜咽。
突然!远处,一阵极其微弱、却如同滚雷般沉闷的声响,隐隐透过风声传来!
来了!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赖文光的瞳孔骤然收缩!
东南方向的地平线上,一道遮天蔽日的烟尘巨龙,裹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失控的洪水,向着洼地入口疯狂涌来!清军!僧格林沁亲自率领的、最精锐的蒙古骑兵前锋,终于追到了!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杆残破却依旧狰狞的“僧王”大纛!大纛之下,僧格林沁的身影在烟尘中若隐若现。他几乎伏在马背上,锦袍污秽不堪,曾经威严的面容被风沙和极度的疲惫扭曲,只剩下一种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执念。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前方那片看似唾手可得的洼地——赖文光!张宗禹!终于被本王追上了!他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杀进去!一个不留!斩首赖、张者,赏万金!官升三级!杀——!!!”
数千名同样疲惫不堪、却依旧凶悍的蒙古骑兵,被主帅的疯狂和重赏刺激得嗷嗷狂叫,催动胯下同样口吐白沫的战马,如同决堤的浊浪,争先恐后、毫无阵型可言地冲进了高楼寨前的洼地!
轰隆隆!铁蹄踏过松软的沙地,卷起更加浓烈的烟尘,瞬间填满了整个洼地入口。视野变得极其模糊。
“稳住!”赖文光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震耳的马蹄声,清晰地传入身边传令兵的耳中,“放前锋进来!等中军!”
蒙古骑兵的先锋如同尖刀,轻易地“刺破”了洼地入口那薄弱的、象征性的抵抗(由少量骑兵佯装败退)。他们看到了前方寨墙残骸后隐约晃动的人影和旗帜,更加兴奋地狂呼着,加速冲锋,想要一鼓作气碾碎对手!
僧格林沁在亲兵的簇拥下,紧随着先锋冲入了洼地。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废墟,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即将复仇的狂喜。然而,就在他踏入洼地腹心,整个蒙古骑兵主力如同长蛇般完全涌入这片死亡陷阱的刹那——
“起号!”赖文光猛地站起身,嘶哑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
呜——呜——呜——!!!
凄厉得如同鬼哭的三声牛角号,骤然撕裂了洼地上空的死寂!这信号,是总攻的咆哮!
喜欢晚清三杰恩仇录请大家收藏:(www.38xs.com)晚清三杰恩仇录三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