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甫,”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查圩之策,如饮鸩止渴,虽能断捻匪手足,亦伤我民心元气。然……此乃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目光仿佛穿透千里,落在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流民身上,带着一丝深沉的悲悯,随即又被钢铁般的意志取代,“传令各州县!赈济之米,务必实发到户!敢有克扣一粒者,杀!胥吏勒索、冤屈良善者,查实即斩,以儆效尤!告诉那些地方官,本督要的是断捻匪之根,不是逼民造反!”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至于张宗禹……他既困于皖北,粮草不继,军心浮动,正是战机!传令刘松山、潘鼎新!严密监视其动向!待其疲敝,寻其破绽!我大军……当如铁壁合围,务求一击必杀!这千里圩寨罗网,该到了收口的时候了!”
同治五年(1866年)八月,豫东平原。酷暑未消,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绝望的气息。沙河与贾鲁河交汇处的周家口防线,这座被曾国藩寄予厚望的“铁闸”重镇,此刻却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炙烤。城墙上下,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疲惫与暮气。
城头上,几个穿着半旧湘勇号褂的老兵,正懒洋洋地靠在箭垛后躲阴凉。一个胡子拉碴的什长,眯着眼,慢条斯理地抽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在烈日下明灭。他身上的号褂敞着怀,露出里面一件抢来的、质地不错的绸面小褂,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妈的,这鬼天气,热死老子了!”他啐了一口浓痰,“捻子那帮孙子,这会儿不定在哪个阴凉地儿睡大觉呢!”
旁边一个年轻的兵丁,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抢来的玉佩,接口道:“头儿,你说咱们在这儿耗着图啥?饷银几个月没发足了,连个油水都刮不着!这周家口,早他娘被咱……被咱们‘梳理’过多少遍了,耗子进去都得哭着出来!”
什长嘿嘿一笑,吐出一口烟圈:“你小子懂个屁!这叫坐镇!曾大帅的方略!有咱老湘营这杆大旗戳在这儿,捻子他就不敢……”话音未落,远处地平线上,毫无征兆地腾起一股巨大的烟尘!那烟尘移动之快,如同贴着地皮席卷而来的黑色风暴!
“敌袭——!捻子来了——!!”凄厉的警锣声和变了调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城头的沉闷!
刚刚还懒散的湘军士兵顿时乱作一团!有人手忙脚乱地去抓靠在墙边的长矛,有人惊恐地四处张望寻找军官,那个抽旱烟的什长更是吓得一哆嗦,烟袋锅都掉在了地上。
城下,张宗禹亲率的捻军精锐马队,如同黑色的狂潮,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视野中!他们没有冲向看似坚固的周家口城墙,而是在距离城墙数里之外,猛地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沿着沙河与贾鲁河之间相对平缓的河滩地,以惊人的速度向东疾驰!数万铁蹄踏地,声如滚雷,震得城墙都似乎在微微颤抖!马蹄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仿佛一道移动的沙墙!
“快!快放箭!开炮!拦住他们!”刘松山嘶哑的咆哮在城头响起,他须发戟张,目眦欲裂。他深知,一旦让捻军冲破沙河与贾鲁河之间的狭窄通道,进入豫中平原,后果不堪设想!
稀疏的箭矢从城头射出,软绵绵地落在捻军洪流后方,如同隔靴搔痒。几门劈山炮发出沉闷的怒吼,炮弹呼啸着砸在空荡荡的河滩上,溅起几团微不足道的泥土烟柱,连捻军的尾巴都摸不到!
“步队!步队出城拦截!快!”刘松山几乎要疯了,冲着副将怒吼。
沉重的城门嘎吱作响,一队队湘军步卒勉强集结起来,在军官的驱赶下,乱哄哄地冲出城门,试图列阵阻拦。然而,两条腿如何追得上四条腿的风暴?他们刚刚在城东摆开一个稀松的阵型,捻军的前锋早已如风般掠过,只留下漫天烟尘和呛人的土腥味!后续的捻军骑兵甚至不屑于冲击这些步卒,只是远远地抛射出一阵稀疏的箭雨,便呼啸而过。湘军步卒徒劳地在烟尘中挥舞着刀枪,眼睁睁看着那滚滚铁流绝尘而去,连敌人的影子都追不上,脸上写满了茫然、屈辱和深重的无力感。这些曾经在安庆、在九江浴血奋战的湘军老底子,如今被优渥的劫掠生活消磨了血勇,被安逸的驻防腐蚀了筋骨,沉重的步伐和迟缓的反应,与捻军那风驰电掣的机动性形成了令人绝望的对比。
刘松山眼睁睁看着捻军主力如同泥鳅般滑过他的指缝,消失在东方的烟尘之中,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城砖上,鲜血顺着指缝流下:“废物!一群废物!”
徐州钦差行辕。
气氛比豫东的战场更加压抑。签押房内,曾国藩右眼肿胀未消,仅存的左眼因日夜焦灼而布满骇人的血丝,视线更加模糊不清。他伏在巨大的舆图上,几乎将脸贴了上去,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沿着沙河与贾鲁河之间的那道狭窄走廊滑动,仿佛要抓住那已经溜走的战机。案头堆积着雪片般的告急文书:
“河南巡抚严树森急禀:捻匪赖文光部万余精骑,突现豫北卫辉!豫军兵力单薄,恳请曾大帅速发援兵!”
“山东巡抚阎敬铭密报:东军各部皆称防务吃紧,无力抽调兵力协防运河!潘鼎新部淮军独木难支!”
“刘松山泣血上禀:周家口血战!末将拼死力战,杀伤捻匪甚众!然贼骑飘忽,趁隙东窜……末将万死!恳请大帅治罪!”
“潘鼎新急报:运河沿线千里,处处告急!淮军马队不足,顾此失彼!各渡口桥梁,地方绿营守备懈怠,形同虚设!恐有疏虞!”
每一封文书都像一把钝刀,在切割着曾国藩的神经。他试图调兵遣将,堵住沙贾防线的缺口,围歼赖文光部,然而命令发出,却如石沉大海,或被重重掣肘。
“河南的兵呢?!严树森为何按兵不动?!”曾国藩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眼中燃烧着怒火与深深的无力。
喜欢晚清三杰恩仇录请大家收藏:(www.38xs.com)晚清三杰恩仇录三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