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树的根,扎进了湘西的红土里。
李默的活儿干完了,新修的水渠像一条银色的腰带,缠在半山腰。
阳光斜照,水面泛起细碎的粼光,像撒了一层碎银。
他蹲下身,指尖触到渠边湿润的泥土,带着初春的凉意和草根的微腥。
远处,锄头磕在石块上的“叮当”声断断续续传来,夹杂着老乡们低沉的谈笑。
他收拾工具时,几个蹲在田埂上抽烟的老乡还在咂摸着前几日村里那场破天荒的议事会。
一个老汉用力磕了磕烟锅:“……村主任那天跟换了个人一样,居然问了三遍还有谁没说话。邪门!”烟锅里火星四溅,焦油味混着旱烟的辛辣在风中飘散。
李默没吭声,只是把那截画画剩下的炭笔小心地用布包好,揣进怀里。
布面粗糙,却裹得严实,像护着一块火种。
这东西比嘴好用。
嘴说出的话,风一吹就散了;炭笔画下的东西,只要墙不倒,就能牢牢钉在那里,像一根不肯愈合的刺。
他走的时候,村口公告栏那幅画已经被擦掉了,但墙上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痕迹,像个褪色的相框。
指尖拂过那片墙皮,粗糙的颗粒感扎着皮肤,仿佛还能触到那行歪扭小字的刻痕——“那你说给谁听”。
那个承受着喇叭嘶吼的空椅子,早已空荡,却仍像钉在每个人的记忆里。
从此,村里开会,谁也不敢再对着空椅子说话了。
千里之外的县城图书馆,空气里飘着旧书页和樟脑丸混合的沉静味道,纸页翻动时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时间在呼吸。
苏晓芸正把一批捐赠的旧书分门别类,指尖划过一本《城市规划概论》时,一张折叠的纸掉了出来,边角已毛糙,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她展开一看,正是那份被退回的社区提案。
“缺乏创新性”五个猩红的批注,像一道丑陋的疤,刺进她的眼底。
墨迹微微凸起,指尖划过时,有种粗粝的痛感。
她看着那句朴素的申请理由——“我们不评奖,也不宣传,就想走稳点”,忽然觉得那五个字的批注无比刺眼。
创新?
对于一个只想在黑暗中安稳迈出下一步的人来说,脚下的平坦就是最大的创新。
苏晓芸没有去争辩,也没有去找领导。
她只是走到复印机旁,将这份提案连同那句理由,静静地复印了十份。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这十份复印件被她不着痕迹地夹进了十本不同类别、但借阅率最高的书籍里。
每份复印件上都夹着一张手写便签,字迹清秀:“这本书你读得懂,那条路他走不懂。”墨香淡淡,像一句低语。
波澜是在一周后掀起的。
先是一个大学生在图书馆的留言板上贴出了那份提案,旁边写着:“我试着闭上眼睛在馆里走了一圈,五分钟,撞到了三次书架。”紧接着,更多的人响应。
事情的发酵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图书馆馆长接到几十个读者的电话,都在问同一件事。
那个周六,图书馆自发组织了一场“盲读夜”。
灯光调暗,数十名读者戴上眼罩,在志愿者的引导下,用触摸和听觉来感受这个世界。
有人摸索着翻开盲文书,指尖在凸起的文字上笨拙地移动,像在攀爬一座看不见的山;有人静静地听着工作人员朗读《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段落,声音温柔,却让空气变得凝重。
寂静中,一个女孩的抽泣声格外清晰,压抑而颤抖,像风穿过枯枝。
馆长站在角落,眼眶通红。
他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就亲自带着一份全新的、更详尽的议案,敲开了县残联办公室的大门。
苏晓芸办完借书手续,悄然离开。
经过门口时,她听见两个高中生在轻声议论。
一个说:“真没想到,一句话,一张纸,比拉横幅还有用。”另一个点头:“是啊,原来不用喊口号,也能让人听见。”
苏晓芸笑了笑,把借来的《沉默的螺旋》放进帆布包,消失在人流中。
图书馆门前那棵老槐树,正轻轻摇晃着枝叶,仿佛在替她说出那些未曾开口的话。
而在城市边缘的一处工棚里,林诗雨正蹲在烟雾缭绕的角落,笔记本摊在膝盖上。
劣质香烟的气味刺鼻,混着铁锈和汗水的咸腥。
她面前,是一群皮肤黝黑的男人,正在进行每月一次的“工友账本会”。
记账用的是皱巴巴的烟盒纸,工时精确到半小时,字迹被油污浸染,却一笔不苟。
投票则用啤酒瓶盖,正面同意,反面反对。
瓶盖在水泥地上被推来推去,发出“叮当”“咔哒”的轻响,像一场无声的角力。
遇到有争议的工伤赔偿,争论声便陡然升高,夹杂着方言的怒吼和拍桌的闷响。
这套粗糙却有效的自治规则,是他们多年来在与包工头和无良中介的博弈中,用血汗摸索出来的。
真正的危险,始于街道办调研组踏进工棚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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