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的深山,像一口被湿气捂得严严实实的大锅,连空气都带着一股子拧不干的沉重。
浓雾贴着山脊匍匐,像一层洗不净的灰纱,把整片林子裹得透不过气。
晨光艰难地刺破云层,只在叶尖凝成几颗沉重的露珠,坠着,却不肯落。
远处传来挖掘机低沉的喘息,金属与岩石摩擦出刺耳的刮擦声,夹杂着柴油机突突的爆响,像一头疲惫的野兽在泥浆里挣扎。
李默所在的工程队,就扎在这锅底,为一座偏远的水电站修筑最后一段引水渠。
工地上,除了机器的轰鸣,便是工人们被汗水浸泡后的沉默。
安全帽边缘渗出的汗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在粗布工装上洇出一圈圈深色的盐渍。
铁锹铲进碎石堆时发出“嚓——嚓——”的钝响,脚底踩着湿滑的泥浆,每一步都带起“噗嗤”的黏滞声。
食堂门口,包工头王胖子正唾沫横飞地炫耀着他的“民主管理”。
他那件油腻的夹克在风中鼓动,像一面褪色的旗。
他指着一个焊在铁架子上的旧安全帽,帽子里塞满了揉成团的纸条,纸团边缘泛着油光,隐约可见“回锅肉”“豆腐”等字迹。
“看见了吗?这叫民主食堂!想吃回锅肉还是麻婆豆腐,大家编号投票,少数服从多数,账目就贴在那边厕所门上,绝对公开透明!”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撞上混凝土挡墙又弹回来,显得格外空洞。
工人们端着饭盆,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神里没有半点波澜。
铝制饭盆边缘被磨得发亮,盛着几乎不见油星的白菜豆腐,汤面冷得结了一层薄皮。
对他们来说,吃什么是次要的,能填饱肚子,有力气干活,比什么都强。
李默端着一盆几乎没有油花的白菜豆腐,默不作声。
瓷勺刮过盆底,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走到人群中,脚下“不慎”一滑,菜汤泼了一地,褐色的汤汁溅上裤脚,带着一股寡淡的咸腥味。
周围的人只是看了一眼,默默绕开,没人抱怨,也没人询问。
泥地上那摊汤水很快被尘土吸干,只留下一圈深色的印痕。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位置,李默再次“失手”,这次是土豆汤。
滚烫的汤汁泼洒时腾起一丝白气,土豆块黏在泥里,像几颗被遗弃的牙齿。
依然是死寂般的沉默。
第三天,他打翻了一碗紫菜汤。
深褐色的汤水渗进泥土,散发出淡淡的海腥。
一个离他最近的工人,甚至下意识地挪了挪脚,胶鞋底在泥地上蹭出一道弧线,给他腾出了一块更方便“失手”的空地。
三天,三碗汤,像三块石头扔进深潭,连一圈涟漪都未曾荡起。
这不叫民主,这叫麻木。
第四天,李默没有再打翻菜汤。
他坐到一个看起来最年轻的工人旁边,那小伙子正狼吞虎咽,嘴里塞满了米饭,脸颊鼓动,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李默低声问:“要是有人反对呢?”声音轻得像一片叶落。
小伙子扒饭的动作猛地一滞,筷子悬在半空,米粒簌簌落下。
他嘴巴半张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在这里,沉默就是同意,忍耐就是规矩。
反对?
反对什么?
怎么反对?
他只觉喉咙发干,连吞咽都变得艰难。
当晚,宿舍墙上那块用来贴安全标语的报栏,多了一张白纸。
夜风从窗缝钻入,纸页微微颤动。
上面是李默用碳素笔写的几个大字,笔锋锐利,力透纸背:“民主不是同意,是——有人反对也能改。”
夜深人静时,焊工老刘悄悄从床底拖出几块废弃木板,在走廊微弱的灯光下,一锤一钉地敲出一个方盒子。
锤声闷在墙角,像心跳,又像某种隐秘的应和。
第二天清晨,王胖子常放投票纸条的旧安全帽旁边,多了一个简陋的木头盒子,上面用粉笔写着三个字:“异议箱”。
木纹粗糙,边角还留着锯齿的痕迹。
没人知道是谁放的,但工人们经过时,眼神都有了些微的变化——有人多看了两眼,有人指尖在盒沿轻轻蹭过,像在确认它是否真实。
第一张塞进去的纸条,皱巴巴的,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工棚后面的柴油发电机太吵了,我家里的老人整宿睡不好。”纸条边缘沾着一点油污,像是从口袋里摸出来时蹭上的。
那晚,发电机依旧轰鸣如常,震得床板微微发颤。
第三天夜里,又有两张纸条投进箱子。
第四天上午,王胖子才不情愿地带着电工过来查看,眉头拧成疙瘩:“谁写的?影响施工进度谁负责?”但他终究没撕掉纸条。
三天后,一台旧棉被裹着的发电机被挪到了百米外的洼地,噪音终于低了些,夜里,工棚的窗玻璃不再嗡嗡作响。
李默卷起铺盖的时候,天还没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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