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最后的时光,像指缝间流走的温热沙粒,抓不住,留不下。巴黎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蜂蜜,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盛夏的沉闷和一种山雨欲来前的窒息感。然而,在“晨曦炉火”面包店的后屋里,却进行着一场微小而重要的仪式。
索菲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锋利的小钳子,仔细剪开艾琳左臂上那圈陪伴了她近一个月的石膏。石膏表面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光滑,上面还有艾琳无聊时用指甲划出的几道无意义的刻痕和索菲某天心血来潮画的一朵歪歪扭扭的小小鸢尾花。
“咔嚓…咔嚓…”
石膏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索菲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碰疼了底下新生的肌肤。
当最后一块石膏被取下,艾琳的左臂终于重获自由。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触感有些麻木和异样,肌肉也明显比右臂纤细萎缩了不少,摸上去软绵绵的。一道淡淡的、粉色的新疤痕蜿蜒在手臂上,记录着那次实验室爆炸的代价。
艾琳尝试着缓缓屈伸手指,动作僵硬而迟缓,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一股酸软无力的感觉弥漫开来,伴随着隐隐的、深藏在骨骼深处的钝痛。这只手臂,远未恢复到往日的灵活与力量。
“慢慢来,”索菲轻声说,用温热湿润的毛巾仔细擦拭着艾琳苍白的手臂,洗去残留的石膏碎屑和药膏痕迹,“医生说需要慢慢活动,不能着急。”她的指尖温暖而轻柔,带着面包师特有的、令人安心的粗糙感。
艾琳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自己无力而陌生的左臂上,心中五味杂陈。这具身体的伤痕正在愈合,但那些看不见的创伤——超载症带来的持续虚弱感和精神上的疲惫惊惧——却如同跗骨之蛆,并未随之离去。她知道,自己离一个能上战场的士兵标准,还差得太远太远。
但时间,似乎已经不打算再等待了。
接下来的两天,艾琳遵循着医嘱,开始极其缓慢地复健。她用右手托着左臂,在面包店里一点点地尝试做些简单的动作:拿起一个空杯子,试图捏紧一团柔软的面团(结果自然是捏不成形),帮索菲递一下轻巧的工具。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伴随着酸胀和无力感,但她坚持着。
索菲成了她严格的复健监督官,既鼓励她又时刻提醒她不要过度。她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绝口不提阁楼、不提实验、不提那藏在皮箱底层的秘密和索菲保管着的“夜莺”核心。她们谈论面包的发酵火候,谈论索菲新学的几个单词,谈论窗外偶尔飞过的鸽子。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些沉重的话题,窗外的战争阴云就会自行消散。
八月一日,星期六。一个看似与往常无异的清晨。
阳光依旧试图穿透那张巨大的征兵海报,在面包店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索菲早早起来生起了烤炉,麦香一如既往地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固执的、属于日常生活的温暖力量。艾琳用右手帮着将新鲜出炉的、还烫手的长棍面包码放进篮子里。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养伤时那种缓慢而平静的节奏。
然而,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慌的预感,如同细微的电流,在空气中无声地窜动。街上异常安静,连平日最聒噪的报童也迟迟没有出现。一种诡异的、风暴眼般的寂静笼罩着街区。
艾琳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右眼皮微微跳动。她下意识地频繁看向窗外,看向街道的尽头。
索菲也感觉到了。她揉面的动作慢了下来,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眉头微微蹙起。
上午十点整。
一阵清晰、沉重、节奏整齐得令人心悸的脚步声,突然从街道尽头传来,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那不是匆忙的行人,不是嬉闹的孩子,更不是运送货物的马车。
那是军靴踩踏巴黎古老石板路的声音。冷酷、整齐、不容置疑。
艾琳和索菲的动作同时僵住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终,停在了“晨曦炉火”面包店的门前。
阴影,透过海报边缘的缝隙,投射进店内。
店门被推开,门楣上的铜铃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完全不似往日常迎客时的清脆鸣响。
两名头戴平顶军帽、身穿蓝色军服、表情冷峻的宪兵,如同钢铁铸就的雕像般,矗立在门口。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就锁定了店内脸色煞白的艾琳·洛朗。
其中一名宪兵上前一步,他的手中拿着一个熟悉的、印有国防部鹰徽的硬壳文件夹。他的声音冰冷、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天气预报,却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重量:
“艾琳·洛朗女士?”
艾琳感到索菲的手瞬间抓住了她的右臂,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她自己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部,让她一阵眩晕。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宪兵打开文件夹,取出一份文件,目光扫过上面的文字,然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