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罐车厢那令人窒息的节奏终于彻底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祥的、持续不断的闷响。那不是雷声,至少不完全是。
它来自北方,低沉、连绵,像一头巨兽在远方的地平线下永不疲倦地刨抓着大地,连带着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震颤。
几天几夜的颠簸和浑浊空气几乎耗尽了士兵们最后一丝力气。
车门被哐当一声拉开,刺眼的、灰蒙蒙的天光透了进来,随之涌入的还有冰冷的、混杂着煤烟、湿土和某种隐约硝石气味的空气。
“下车!全体下车!阿拉斯到了!快,动作快!” 陌生的军官声音嘶哑地喊着,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急促。
阿拉斯。艾琳麻木的大脑费力地转动着这个地名。地图上的一个点,北方铁路枢纽。现在,这里是通往某个未知地狱的中转站。
她随着人流,背着沉重得仿佛要嵌进肩膀骨头里的行囊,踉跄地跳下火车。车站月台一片混乱,像被捣毁的蚁穴。满载军火和补给的列车鸣着汽笛,试图在拥堵的轨道上寻找缝隙。
担架员抬着裹在肮脏毯子里的躯体,穿梭在人群之中,那些躯体有的一动不动,有的发出断续的呻吟。
更多的,是像他们一样刚下车的士兵,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和初临前线的茫然。而与之逆向而行的,是另一股蓝色的人流——从前线撤下来的。
他们不能被称为“士兵”,更像是一群会移动的泥塑。军服被厚厚的、半干结的泥浆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许多人头上、胳膊上、腿上缠着绷带,污血的深褐色从纱布下渗出来。
他们的眼神是空的,没有焦点,没有情绪,只是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对周围的喧闹充耳不闻。他们从北方来,走向南方,走向后方,走向或许能暂时活命的地方。
他们与艾琳这群正向北而行的人擦肩而过,沉默得如同幽灵,却比任何嘶吼都更具说服力——这是来自地狱最直接的预告。
“看什么看!集合!克莱蒙,把你的人拢一拢!快!” 一个略显稚嫩,却刻意拔高了音调的声音响起。
艾琳转过头,看到了他们的新连长。非常年轻,恐怕刚从圣西尔军校出来没多久,脸颊甚至还有些未褪尽的圆润,与周围饱经风霜或绝望麻木的面孔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身相对干净笔挺的军官制服,马靴上沾了些泥点,但显然精心擦拭过。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里面闪烁着一种被教科书和英雄故事点燃的光芒,一种急于在这片广袤战场上刻下自己名字的渴望。
艾琳在马恩河战役前,在无数张脸上见过这种光芒,包括曾经的弗朗索瓦。现在,那些光芒大多已经熄灭了,和它们的主人一同埋葬在了泥土里。
他们被重新编组,在混乱中勉强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
新任连长——他自我介绍叫布洛中尉——站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进行了一场简短而充满激情的讲话,内容无外乎法兰西的荣耀、收复失地的决心,以及他们即将参与的“伟大攻势”。
他的声音在远方那持续不断的炮声背景下,显得异常单薄和可笑。
弗朗索瓦·克莱蒙中士站在队伍前列,穿着那身与他气质完全不符的中士军服,身体站得笔直,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布瓦洛中尉身后某个虚无的点。
当布洛提到“光荣”和“牺牲”时,他的嘴唇似乎轻微地动了动,无声地重复着那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咒语:“不应该是我……”
命令下达,队伍开始移动。不是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而是步行。目的地:阿图瓦前线。
离开铁路枢纽的喧嚣,他们踏上了通往北方的道路。眼前的景象迅速从混乱的人造地狱,转变为一种被战争彻底改造过的、非自然的荒原。
田野不再有庄稼,只有无数道纵横交错的战壕,像大地上丑陋的伤疤。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层层叠叠,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着湿漉漉的寒光。
庞大的炮兵阵地上,粗重的炮管斜指向阴沉的天空,像一群蛰伏的钢铁巨兽。道路被频繁往来的重型火炮和卡车压得稀烂,变成了深可及膝的泥浆海洋。
路旁是被炮火彻底摧毁的农舍,只剩下几截断壁残垣,以及被弹片削得光秃秃、枝杈狰狞的树干,如同竖立在墓地上的十字架。
而最致命的,是泥泞。
法国北部秋季的雨水早已开始显现威力。它不是倾盆而下,而是绵绵不绝,阴冷刺骨。
雨水浸泡着这片被反复翻犁过的土地,将一切变成了粘稠的、拥有可怕吸力的泥潭。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靴子陷进去,需要花费巨大的力气才能拔出来,发出“噗嗤”的声响。
很快,每个人都溅了满身的泥点,沉重的湿冷透过军服,直往骨头缝里钻。
行军不再是对体力的考验,更像是一场与大地本身的搏斗,每一次抬脚都消耗着所剩无几的意志。
卡娜,那个新来的女孩,走在艾琳旁边。她起初还对这片超现实的景观感到震惊和好奇,但很快,泥泞的折磨就让她的脸上只剩下痛苦和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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