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光透过没有窗纸的棂格,吝啬地洒进屋内,带来的并非清新的朝气,而是另一种形态的沉闷。
小镇的喧嚣如期而至——军车引擎永无止息般的低吼、马蹄铁敲击碎石的嘚嘚声、远处传来的模糊口令和金属碰撞声——这一切交织成一张无形的、躁动不安的网,笼罩着每一个角落。
然而,对于三连的残兵们而言,这喧嚣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他们从深度睡眠中醒来,身体里还残留着昨夜那顿偷来盛宴带来的、久违的饱足感和虚假的安宁。
但随之而来的,并非精力充沛,而是一种奇异的、令人不适的空虚和滞涩。
他们习惯了在枪炮声中惊醒,习惯了在泥泞中时刻保持肌肉的紧绷,习惯了大脑被求生的本能完全占据。
现在,枪炮声变得遥远而背景化,头顶有虽然残破但确实存在的屋顶,身下是坚硬却不再冰冷粘稠的地板,甚至……胃里不再是灼烧般的饥饿。
于是,无所适从感如同潮湿的霉菌,在寂静中悄然滋生。
没有人吹哨集合,没有人下达训练或构筑工事的命令。时间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丈量生活的刻度,变成了黏稠而缓慢流动的胶质。
士兵们大多依旧待在原处,或坐或躺,眼神空洞地望着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房梁,或是墙壁上那些早已干涸的、不明来源的污渍。
动作变得迟缓而多余。有人一遍遍地整理着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将叠好的帆布打开,再重新叠上;有人反复擦拭着已经锃亮无比的步枪枪机,动作机械,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还有人只是单纯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地面上划来划去,仿佛在书写无人能懂的字符。
勒布朗也失去了昨晚分发食物时的亢奋,他靠坐在壁炉旁,百无聊赖地用小刀削着一根木棍,木屑簌簌落下,他却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要将它削成什么。
偶尔,他会抬头瞥一眼门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但更多时候,是一种被抽去力气的懒散。
卡娜挨着艾琳坐着,起初还因为环境的“改善”和昨晚的美食而显得有些轻松,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无事可做的茫然也爬上了她的脸庞。
她看看周围沉默的同伴,又看看窗外被车辆和废墟填满的街道,最后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艾琳。
艾琳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她自己也处于一种类似的状态,同样有些空虚,但只是静静地靠墙坐着,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但卡娜知道她没有,因为她的呼吸频率始终平稳而清醒,搭在膝盖上的手偶尔会极其轻微地动一下指节。
艾琳在 梳理。梳理这段时间以来累积的疲惫,梳理脑海中那些不断闪回、却又被她强行压下的血腥画面,梳理对索菲的思念,更重要的是,她在重新校准自己的身体和感官,以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安全”。
这种安全是虚假的,她知道,但身体和神经需要时间从持续数周、数月的极度紧张中解离出来,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士兵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慢吞吞地晃出了屋子,融入了外面那条临时“集市”街道的人流中。
他们是去寻找更多的食物?还是仅仅为了摆脱这屋内令人窒息的停滞?没人知道。
勒布朗看着他们离开,嗤笑一声,低声对旁边的莫尔捷说:“出去又能怎样?闻闻咖啡香,然后看着别人喝?”
莫尔捷依旧瓮声瓮气地回应:“总比在这里发霉强。”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动弹。
时间一点点流逝,从清晨到晌午。太阳似乎努力想要穿透厚重的云层,最终也只是让光线变得稍微明亮了些,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后勤兵准时出现,分发着千篇一律的午餐——和昨天毫无区别的黑面包和冰冷炖菜。
没有惊喜,也没有失望。士兵们默默地领取,默默地吃下。昨夜的鸡肉盛宴如同一个短暂而绚丽的梦境,此刻醒来,口腔里只剩下黑麦的酸涩和炖菜那令人麻木的寡淡味道。对比之下,这日常的配给显得更加难以忍受,但没人抱怨。抱怨是奢侈品。
下午,出去闲逛的人陆续回来了,脸上并没有带回多少新鲜感,反而多了几分目睹外面混乱后的疲惫和漠然。
“教堂改成医院了,”一个回来的士兵没什么表情地说,“抬进去的,没几个样子好的。”
另一个接口道:“看到宪兵了,在查什么东西,围着几个后勤仓库转悠。”
勒布朗削木棍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眼皮抬了抬,又垂了下去,没做声。
艾琳睁开了眼睛,看向说话的人,目光沉静。宪兵的出现,像一根细微的刺,扎破了这停滞空气的一角。危险从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无所事事的状态放大了感官,也放大了内心的空洞。一些士兵开始摆弄随身携带的、与战争无关的细小物件——一张模糊的家庭照片,一枚磨得光滑的幸运硬币,一支写不出字的钢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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